第81节
  她甚至听到血落地的声音。
  木桩正对面, 摆了一张椅子,端坐着一个看不清身形和脸的人, 角落里、炭盆侧,坐着一个执笔书写的长武。
  火星窜起来时,能够看清楚对方那张线条锋锐的脸。
  沈昌听到铁门推开的动静,抬起一张苍白虚弱的脸庞看过去。
  只可惜,刑讯房为了给罪犯压迫感,惯常不点灯,只有书案旁边会有一盏如豆灯火,以及火光并不明亮的炭盆。
  此外,便只有通气的一线窗,漏进来些许残阳。
  天,就要黑了。
  听到动静的不止沈昌,还有端坐中央审人的谢景明,他将搁在膝盖上的手收起,站直转身,看向来人。
  昏暗微光之中,两人对视一眼,垂眸行礼,瞧着客气疏离。
  “三娘见过谢侍郎。”
  “不必多礼,听闻洛夫人城外受伤,不知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而已,并不吓人。多谢谢侍郎关心。”
  “林韫。”沈昌的声音如同燃烧的炭木一般,嘶哑微响,垂死挣扎。
  洛怀珠脸上波澜不惊,朝谢景明微颔首,徐徐走到他跟前,慢慢从对方的头扫到脚,落在地上颜色更深处。
  她重新抬起眸子,对上沈昌那双怨毒的眼睛。
  “听说,你要见我?”
  窗外残存日照,似乎对她格外眷顾,不偏不倚,全落在她身上。
  沈昌看着这张不再有端庄温柔,亦不似从前少女肆意张扬的脸庞,一瞬间甚至升起一种“她到底是谁”的疑惑。
  许久,他才扯出一抹略带嘲弄的笑:“我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只要你给我回答,我就招供,否则,那些埋藏在黑暗之中的人,就得永远陪我堕进黑暗之中。”
  洛怀珠看向他无力垂着的滴血双手,又看向他和衣物融在一起的胸膛烙印,轻笑一声。
  笑声在刑讯房回荡,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深感。
  她伸出雪白的手,修长手指在夕照之中,像是裹着一层淡光一样。
  尔后。
  带着几分讽刺与不屑的笑意,洛怀珠将自己的手,贴在沈昌的伤口上,狠狠往下一按。
  “啊——”
  惨叫声再次响起。
  长武握着的笔,笔尖都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向自家侍郎。
  谢景明神色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身形却是半点没动。
  看着沈昌苍白的脸,一点点从微红到朱红再到青紫,她才慢慢松开手,有些嫌弃地看着沾血的手指,往无人的角落甩了甩。
  她嫌脏。
  沈昌气还没喘过来,看到这一幕,差点儿被气晕过去。
  此时,谢景明从背后递过来一张浅青的绣竹帕子。
  “擦擦。”
  洛怀珠接过,轻轻拭擦起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将他的话截断:“你所谓的招供,无非就是一些耗费功夫能找出来的东西。
  “沈昌,我查你已有五年之久,其他人查的日子更久。你之所以能够多年横行,一路稳稳坐到这个位置,不过是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天衣无缝。
  “可你忽略了一件事情,人做过的事情,永远都会保留痕迹,只是多与少的问题而已。之前动你不得,是动了你会牵扯其他与你紧密相连的人,令其他人忌惮,便会将事情极力埋藏,无法上述天听,公之于世。
  “你说与不说,对我而言并无区别。谢侍郎想要的线索,我都能够给他,无需受你威胁。”
  最后一句话,洛怀珠特意靠近沈昌耳边,用气音缓缓吐出来。
  她说完就赶紧往后撤几步,好像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一样,还用没有染血的手,掸了几下袖口。
  “我不信。”沈昌双眼遍布红血丝,挣扎着探身看她,似乎想要透过那张脸皮,看清楚对方心底里面最真实的想法一般。
  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物证全部销毁,人证能杀的都杀了,不可能会有任何破绽。
  不可能!
  洛怀珠轻飘飘道:“随你。”她转向一言不发的谢景明,“还有别的事情吗?”
  猩红晚霞落在她侧脸上,照亮了那满不在乎的沉静眸子。
  谢景明摇头,开口说话的嗓音,比起方才审讯沈昌时,不知道温柔多少分。
  “并无,只是依照正常章程,让你来走一趟。”
  长武悄悄抬起头来,看着被他们家侍郎挡住半边身体,只露出来一片裙角和发髻的女子。
  原来洛夫人就是他们侍郎惦记许久的林家千金。
  “既然无事,那我就先走了。”
  “好。”
  两人若无其事,仿佛让她走一趟只是碍于一纸章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昌整个人都急躁起来,从胸膛里抽出几丝嘶吼:“林韫!你别做梦了,圣上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你只能换来他的发落!判决!”
  届时,说不准还得和他一起变成冤死鬼。
  想到这一点,他的眼神又透露出一丝癫狂的笑意,似乎能够拉一个人随他陪葬,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唰——
  利刃出鞘。
  洛怀珠还没动,谢景明便抽出长武搁在桌边的横刀,摆到沈昌脖子上,冷着声音道:
  “你若是再胡言,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再?
  沈昌都说了什么刺激过他。
  洛怀珠瞥了一眼刀柄上,青筋快活跳着的宽厚手背。
  “留情?”沈昌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得肺腑里伤的淤血,都翻涌到咽喉,发出“咯咯”的声响来。他呕出嘴里的淤血,努力扬起头颅,紧盯着两人,笑得眼角都在抽动。
  “谢景明,你以为你在林韫到来之前,换一身干净衣裳,就是从前的谢景明了?”
  如今的谢湛,是谢侍郎,是唐匡民手中一把染血的利刃!
  他露出染血的牙:“你和我,并没有任何区别。”
  ——都只不过是排除异己、玩弄权术、心狠手辣的奸臣罢了。
  此话如箭,扎入谢景明心口正中。
  昔日少年君子,连兔子都不舍得射杀,讲究时序有度,温养山林河湖,常常外出狩猎都得带干饼,或者连续吃几月的烤鱼、烤鸡。
  而今,他手中也染了人命。
  不止一条。
  青年冷硬的脸庞波澜不兴,心里却透了风,呼呼狂啸,一片寒冷,缩在袖中的手,也紧紧攥着,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上面的血腥掩藏起来。
  缩进掌心的手指,将温热也变得冰凉。
  “少给自己贴金了。”洛怀珠冷笑,“你也配和谢侍郎比?”
  他本身处光明坦途之中,偶然回眸见苍生挣扎泥泞黑暗之中,不惜身坠其中,寻求将泥泞填平之法。
  他乃和光同尘,心贯白日。
  沈昌凭什么跟他比?
  “他纵使满身污浊,心也是亮堂的;你不同,你纵然身处光明大殿,一颗心也早已黑透了。”
  这样的比较,本就是无稽之谈。
  一番话,让青年黯淡的眼眸,重新抬起来,注视着落在光圈里的侧颜。
  他缩在掌心的指尖,开始回暖。
  阿玉……
  “你胡说!”沈昌挣扎起来,将铁链拉扯得哐啷作响,“他也不过是唐匡民手中一把刀,迟早如我这般,将利刃对准一切威胁他的人!包括你!你们所有人!”
  “世道本就弱肉强食,我不过是做了铲除与我抢肉的人罢了。”
  “我有什么错!!”
  癫狂的嘴脸,让挥笔记下的长武都觉得听不下去。
  歪理。
  洛怀珠看着他好似裂开沁血一样的眼眸,忽地笑了:“沈昌,你会招供的。与其做一个在史书上仅可或者不可查找姓名之人,淹没在漫长的岁月中,倒不如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
  沈昌本就是个疯子,疯子怎能容许自己失败了还被人掩盖。
  她眼见对方落入眸底的深沉,知道自己猜对了。
  “不妨碍你们刑讯了。”她转身看向谢景明,眸子微弯,“改日再会。”
  青年唇瓣轻动,吐出一个温润字眼:“好。”
  他目送紫衣娘子,走出血腥之地。
  一转眸,对上沈昌,眼色与神色重新冷硬起来,如浸泡在冰雪中的岩石。
  哔啵——
  屋角炭火发出一声短促锐鸣。
  第71章 锁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