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 第13节
  根据杨桢自己的感觉和他在网上找到的相似经历,结论是一个人永远干不过一个心狠手辣的组织。
  因此杨桢说是要跑路,但其实他根本没想走,他只是在躲、在等,等宏哥用尽他们惯用的手段,然后倒过来找他谈判。
  黄锦、杨桢的父母亲戚朋友必定会被牵扯进来,但他要是不跑,情况也不会相差太多,既然是相当的代价,杨桢一定会选对自己更主动的立场,债务不解除,他就没有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安静地呆在这里,赚点营生的小钱,而且这里货物充足,适合他发展老本行。
  手头的号码杨桢暂时不会用了,但他要做生意又不能没有通讯工具,在明水村买不到卡的情况下,他在取行李的路上,顺道进火车站体验了一把买票,他要去最近的城市办张电话卡。
  现在网络购票十分发达,现场买票的队伍却仍然庞大,杨桢站在看不到头的队伍里,排了1个多小时才看见窗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回家,能不能让我插个队?谢谢。”
  杨桢抬起头,看见右手边站了个三十出头的女性,齐肩发、体型娇小,推着一个到她胯高的行李箱。
  杨桢看她急得满头大汗,想着100个和101个也没什么差别,就点了下头,小幅度地往后退了退,谁知道不小心碰到了身后大哥的行李。
  大哥看着插队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加上挤得闷热,脾气就控制不住地浮躁,被杨桢一撞登时火了,嗓子立即抬了上去:“这队伍是你一个人的啊,我前头无端又多出了一个,我同意了吗?”
  四面八方的目光登时汇聚过来,大家其实可以理解不得已的插队,但来排队的人都赶时间,有急事就应该早点出门,各有各的理,站队全凭一时意气了。
  女人见闹出了纠纷,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刚要道歉,说自己去后面排,拉杆箱就被人拖进了队伍里。
  “我不赶时间,跟你换位置。”
  第18章
  权微住得不远,说30分钟就30分钟,胡乱擦擦就来了,胳膊上还有没洗掉的墨线,不过讲形象是他的本能,再仓促他也能人模狗样的出门。
  因为衣服基本全是休闲款,色系不是黑白就是灰麻,随便抓两件反色的套上就行了。
  权微在路上试着给杨桢打了通电话,想问他有没有一个关心他、爱护他的穷三哥,但语音提示他对方关机了。
  这是跑路的正确方式,权微笑了笑,其实没有恶意,但因为气质比较酷,所以也显不出平和来。
  十多分钟后他敲开物业的门,黄锦因为无聊开了局王者农药,正杀得热血沸腾,撬锁的师傅不见踪影,说是半小时太长,回家看电视去了。
  黄锦没想到房东这么守时,看着权微t恤上那只毛色跟黑夜一样高冷的印花猫,愣是意会到了一种“大胆刁民”的杀气,没敢继续收割残血的人头,直接切回主页给师傅打了电话,下次上线消息中心里就有了3个举报。
  有了户主的证明,黄锦很快得到了换锁许可,师傅在锁眼那里忙活,他在后面陪权微说话,他本来担心会冷场,但好在基本是权微在问,他在答。
  黄锦边答边疑惑,不是很明白这个话不多的房东为什么这么关心杨桢的三哥,事无巨细地问那两人大概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又说了什么,不过他都如实回答了。
  等权微问得差不多,师傅已经手脚利落地换好了新锁,这次纯粹是黄锦自己的乌龙,所以换锁的钱归他自己出,权微拿走一匹钥匙,叮嘱黄锦别再祸害他的门,跟着师傅一起走了。
  然后他在物业办公室门口跟师傅分道,进了物业办公室的门。
  那个三哥的说辞怎么听怎么可疑,权微家当年陷入欠债风波,亲戚间的关系都被钱和麻烦给磨得避之不及,肯借钱的都是天使,恕他没有亲戚缘,反正他是没见过倒贴的。
  权微疑心病重,总觉得不像是亲戚,不过那是杨桢的事情,他不会无聊到去八卦路人甲的家庭情况。
  但黄锦怎么说也还是他的租客,要是三哥不是“三哥”,黄锦住在这里,也就是杨桢跑路之前的最后一个确切住址,要是隔三差五受到骚扰,那他的房子就连最基础的安全性都谈不上了,他这房东的脸也没地方放。
  权微提出要看他那一层的楼道监控,可是没想到幸福花园的物业虽然小而无名,但管理竟然意外的严格,物业的值班人员打过电话之后,告诉他只有在第三关公证机关陪同的情况下才能查看监控。
  权微没想到自己会在物业这儿碰个钉子,但他又不是龙傲天,被拒了只能在心里骂wtf,再留下一个美男子的背影。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权微想了想,还是给黄锦打了个电话,多管闲事道:“杨桢那个三哥的电话,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删了。”
  黄锦不知道高利贷的债务人是他杨哥,感觉三哥还挺诚恳的,闻言蒙头蒙脑地说:“为什么啊?”
  因为杨桢欠了高利贷……不过权微从来不是一个热心的消息传播者,更不会跟黄锦这种不熟的人聊,他敷衍地答了一句,然后结束了通话。
  “不为什么,别人亲戚自己的事,你掺和进去干什么。”
  ——
  在他还是章舒玉的时候,他下头有个小他6岁的妹妹,闺名章舒芸,小名叫阿晚。
  阿晚是个古灵精怪的臭丫头,双亲故去的时候她还小,他身为长兄,又一年多季不在家,因此对她十分纵容,等发现她长得有点嫁不出去的时候,就亡羊补牢都来不及了。
  阿晚不肯裹脚,也不做女工,笑起来一口大白牙,连眼睛都找不到,整天不是疯疯癫癫的往外跑,就是叫脚夫教她练拳脚,扒过武馆的墙头,入过丐帮练打狗棍,说什么以后要给他当护卫。
  章舒玉念在她这份心意上,没忍心罚她抄书抄到断手,后来他就后悔了,早知道抛头露面会给她带来不幸,他就该狠下心,手脚一起给她打断了,省得她死的时候那样屈辱。
  阿晚死的时候还没满十七,章舒玉从此耳根清净,可要是他有得选,他愿意把他那个不肯出嫁的老姑娘捧在家里过一生。
  很多人教他礼仪仁孝,可只有阿晚教会了他,要尊重一个姑娘家的尊严和意愿。
  杨桢办好新卡回来,城市的灯光已经点亮了。
  由于他回得太晚,事先也不知道要打听时间,火车站的物流处已经关了门,他只好另用一天来取行李。
  杨桢出神地看着那种遍地都是、明显却不会灼伤人的光,心想自己来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不需要火,夜里视物如同白昼,不需要马,一日就能穿过千里,不需要邮驿,消息闪电般通传无忌,还有无数便利的工具。
  在这里生活,其实比中原要容易幸福的多,可他还是时常想起苦屿,故乡是生来就该熟悉的地方,这里却不是,他费了很大的劲,仍然感觉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天他其实也没干什么,但就是莫名身心俱疲,也许是没了黄锦的碎碎念,觉得有些孤独,又或许是漂泊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可要是静不下心来,就什么也干不了,杨桢洗漱的时候想写一帖,关掉花洒才想起毛笔墨水还在火车站,他苦笑了一下,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被蒙蒙的蒸气罩成了模糊的一团。他伸手去抹,最先揩掉那一小块正好对着脸,杨桢和镜子里的人一对眼,猛然看见了一个愁苦的陌生人。
  杨桢登时愣在了当场。
  他15岁接管牙行,多年来备受赞誉,长辈都夸他少年老成、稳重自持,也许是中原的铜镜模糊不清,杨桢从来不知道,他脸上有过这种露骨而软弱的神色。
  百家之道教他不争不抢,但他骨子里也有生来的韧性,在他决定作为杨桢活下去的万千设想里,绝对不包含镜子里的这幅模样。
  而且眼下也不是什么绝境,有吃有喝有命在,还有一点小小的本钱,他该觉得庆幸才是。杨桢思绪纷杂地在镜子前面站了半天,最后一笔一划地在雾面上写了两行字。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他们牙商为了记账,都有一手工整的好字,虽然以手作笔是粗糙了棱角,但横平竖直,自有一股端正之气。
  写完杨桢在心里默念了十遍八遍,感觉被老祖宗的道理给安慰到了,这才对着镜子添好彩头,露了个有点过的、龇牙咧嘴的眯眼笑,差不多也就是自我打气,fighting的意思。
  无线和4g暂时还拗不过他的古人作息,杨桢洗完澡,又搜了会儿周围的蔬菜、鲜果、粮油市场,就困意泛滥地躺平了。第二天他起得比公交车还早,挎着他的小本子打出租去了最大的蔬果批发市场。
  凌晨5点这里已经热火朝天,数不清的档口上有着数量惊人的果蔬,鲜艳的色彩上透着一股死而不绝的生命力,装满货的大货车慢慢离去,来进货的小面包车蜂拥云集。
  杨桢站在顶棚很高的市场门口,恍惚间差点被扑面而来的忙碌和喧嚣推回中原的集市,虽然喇叭和功放的声音他很陌生,但这才是他熟悉的地方。
  买,卖,讨价还价,交易。
  杨桢心里隐隐燃起一股暖流,让他忍不住在这个天光未亮的市场里笑了起来。
  别人都是带车带队,交谈和动作都像投胎一样快,就他一个异端慢悠悠地到处乱转,商品上都有用剪成块的纸盒写出了的简易价格标签,杨桢不了解物价,但以他的经验知道绝对有空间可谈。
  他看不同档口的菜品,找停下忙碌来抽烟的老板和菜贩子聊天,看谁需要搭把手就上去帮人抽一抽,他在这里耗到一天的批发濒临结束,最后扫尾的叶菜已经开始打蔫,进价也便宜,但是不零卖,他只好空手而回。
  经过一天的打探,那一个批发市场的交易量就让杨桢觉得惊人,果蔬是日需品,量大赚头少,但重在稳妥,他琢磨了一个下午,迅速决定先跟这一行,他的钱每天都在减少,他必须先有进账,然后再考虑其他东西。
  生意经古今同行,买卖赔与赚,行情占一半。
  接下来的一星期,杨桢每天都会光临市场,精打细算的他不再坐出租,找老板打听到一个进蔬果卖的老乡,蹭别人的车来回,一边付出苦力做回报,一边见缝插针地询问情况。
  他用一天去火车站取回了行李,将屋里摆得有了点人气,又写了两幅字贴在墙上,和兴元上下121口人的名字和称呼被他贴在了床对面的墙上,另外几句告诫自己随遇而安的偈子就留在了床头。
  然后他才有了一点归属的感觉。
  他的手没茧没疤,章舒玉又有腿疾,身体和灵魂都没干过苦力,一周下来杨桢手上的水泡起了又消,手臂上都是压出来的淤青,老乡一看他就是生手,让他在一旁按计算器拉倒,可是杨桢不好意思总是杵在旁边,他算盘打得溜,按计算器几乎可以说不要时间。
  过完这一周后,杨桢对蔬果的贩卖就基本有了个概览,批发市场属于一销,档口老板直接从农户的地里调出,集结到这里进行二销,二销的下一环就是城里的超市、菜市场、小摊贩等等。
  他不会开车,也没有固定的供销路线,没办法开张自己做生意,杨桢粗略一合计,很快就在市场里找了份采销员的工作,跟一道贩子下地里去收货,再转给有需求的二道贩子。
  他跟着大货车到处跑,地里、城里,通讯簿上的名字越来越多,xx超市、xx酒店饭馆、xx水果店、xx菜市场xx摊。
  一周一月地坚持下来,杨桢黑了,但是没怎么瘦,一个人在付出和劳动的时候,伤春悲秋的时间就会大大缩减。
  他发现这里的蔬果可以反季节上市,货商不怎么注重货物品质,货物可以保存很久,虽然那时已经谈不上还有什么口感,但买入的人们似乎并不介意。
  杨桢接近十年的牙商生涯,让他练就了一项别人没有的技能,那就是辨货。他会辨很多货物,皮畜粮药丝木酒等等,目前用得上的就是数鲜。
  数鲜就是挑选瓜果的手艺,在品貌相当中取口感最佳,在良莠不齐中去糟存精。
  这让他迅速在对接的市场里变得炙手可热,超市、大型菜场这种蔬果分散、去向不明的地方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可那种位于居民小区的小菜场的都知道这个姓杨的小哥推荐的品种,客人回头来好评如潮。
  权微打的花几,最后还是成了鸡翅膀烤熟路上的一份柴火。孙少宁说好他妈好看你送我啊,可是权微不满意,烤了两变态辣的鸡翅。
  他没跟爸妈透露,自顾自又忙了起来,开始踩一些已经售罄的新楼盘的入住率。根据他的经验,入住率越高,后期淘到二手房转卖的效率也会越高。
  这是一个不需要技术含量活,他晚上9点以后开车去那些小区门口一停,举起手机“咔咔咔”,拍完了掉头就回,然后在家里盘着腿,挨栋挨层的数开灯和没开的数量。
  就这样数了一个月,黄锦那边相安无事,他也早忘了世上还有杨桢这一号人,陆续又有几个楼盘开认筹,权微去蹭了四五个小布丁,下了一家的定金,穷得要死不得不重操旧业,再次当起了快车司机。
  他要是正儿八经当司机的话,每个月赚得应该还可以,可权微就是没那个耐心,听别人在他车里东拉西扯。他事儿又多,不喜欢不熟的人坐副驾驶,可那些打车的女生吧危机意识不够,拉开车门就坐他旁边了。
  他在副驾驶的车门上贴了一张“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从后座上车”,但是效果不是很好。
  权微因为还款日快到了,每天朝九晚五地在路上开车,太后不喜欢他炒房,觉得有今朝没明天,可他勤勤恳恳地当司机,那边又不满意。
  “小脸儿,我给你留了点新鲜菜,你过来拿啊。”
  权微是肉食动物,一听就拒绝:“我忙,去不了,你自己吃,美容养颜。”
  权诗诗就是想他了,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见他不识抬举,就开始装娇弱:“龟儿子,让你来就来!我腰椎犯了,你爸干活我心疼,你来给我卸货。”
  权微一脸冷漠,心想她的腰椎只能是打麻将打出来的了。
  他去的时候压根没想过,会在他妈那个占地面积不到2平米的菜摊子上,再见到杨桢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出自《孟子.离娄上》
  第19章
  比起大型超市,杨桢更喜欢那些出摊的小菜场。
  这里有毛称也有缺斤短两,有吆喝有商量,有要价有还价,菜品的新鲜程度更真实,人情味也更浓,买半斤豆腐都能聊半天。
  当然,他最中意的还是小菜场基本都附带着热气腾腾的早市,豆浆油条煎饼果子,面条粉丝狗不理包子。
  由于普通人买菜的时间都集中在白天,所以杨桢的工作时间大都在夜里,一三五七是晚上6点到凌晨3点,二四六是凌晨12点到早9点,时间遇到延误会有些许浮动。
  运输途中他零零碎碎的可以打个盹,饿了却是真没什么办法,尤其是后半夜那一班,总是在路上狂飙,只有24小时超市还在营业,每到早上下班那会儿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因此早晨6点前能在菜市场停留一波就很幸福了,可以正经地吃个早饭。
  海内便民菜场是杨桢目前对接的一个点,规模不算很大,宽20来米,进深约60,四面开敞顶部带棚,水泥打平的地面和铺着白色瓷砖的摊位因为年久,显得有些灰扑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