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那些随从才发现问题麻烦大了,若是完颜允成醒来发现自己差点已经成了个太监,那他们这些人肯定一个都逃不了掉脑袋的下场。
  这个锅他们不能背也背不起,就只能去找宋国的麻烦,还得赶在完颜允成醒来之前。
  然而,没有豫王的身份,他们连太常寺的寺丞都见不到,更何况是朝中高官乃至皇帝赵昚。
  就连他们抗议被人袭击导致豫王完颜允成受伤,都只得到一个冷冰冰的答复,“哦,行凶啊,人家说是见义勇为呢!人就在你们隔壁住着,要讨个说法,自己去找吧!他们是瀛洲使臣,跟你们一样,不属于我们大宋子民,自然不归我们管辖,请恕我们——爱莫能助。”
  段雄差点被噎死,转头回驿馆一看,隔壁的院里的确住进了人,还是一群花里胡哨的女子,簇拥着一个打扮的“不男不女”的高帽男子,好像就是在茶楼里见过的那位“主君”大人,刚准备去讨个说法,就看到一柄金锤从面前飞过,转了个圈又飞回那人身边的一个黑衣人手里,顿时吓得矮了一大截,哪里还敢说话,屁滚尿流般逃了回去。
  “那些瀛洲人太凶残了,还是等王爷醒来再做打算……”
  “王爷醒来若是知道自己……岂不是要先砍了我们的脑袋……”
  “还是要宋人赔偿……”
  “没错,这是宋人的地方,出什么事,不管凶手是谁,他们都得给给说法!”
  几个随从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后,完美诠释了“欺软怕硬”这个词,一边讨论着,一边狮子大张口地写了份气势汹汹的书函,准备送去太常寺,要他们负责交出凶手,还要赔偿大金豫王完颜允成的身体损伤及精神损失等等,合计约三州之地和一百万贯。
  仗着岳璃在身边吓走了金人的方靖远,在隔壁听岳璃实况转播了那边的计划和方案,冷笑不已。
  “想得还挺美啊,就那头金猪……也不拉出去称一称,他值这个价吗?”
  “先生,”岳璃问道:“可要我再去揍他们一顿,把这封书信毁了?”
  “不用。”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不但不能毁了这封信,最好让他们顺顺当当地递交上去,让那些相公们也亲眼看一看这些金狗的嘴脸,看他们还能不能说得出‘以和为贵’,‘社稷为重’的屁话来。”
  就算赵昚先前借着跟太上皇角力之机,清理了一批老臣,可现在大宋朝堂上的议和派仍然占据多数,毕竟自从宋金议和,赵构付出了岳飞父子的性命和大笔银钱,换回了自己的母妃和十几年的太平日子,早已养得肚满肠肥,满心满眼都在算计着如何能多收点银子,连武举都荒废了好些年,哪里还提得起打仗的精神。
  若非如此,去年完颜亮南侵时,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到虞允文在采石矶挺身而出才稳住局面,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被养肥的身子和养懒的性子哪里还能上得了战场。
  要北伐,不光是要选拔将领,训练士兵,还得敲打下这些文臣,让他们真正感受到危机和北伐的势在必行,才不会在未来前方作战时在后方拖后腿甚至捅娄子,这种事,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要杀威,就得先下手为强。
  果不其然,朝中大臣次日上朝时,看到这封“义正言辞”声讨赔偿的书函,一个个都惊呆了。
  辛家茶楼出事后很快被封锁现场,都是殿前司和御前侍卫处理善后,外面的人虽然看到金国使臣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满脸是血地被人抬出来,但并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就算是茶楼里一楼大厅的茶客和舞台上说唱的艺人,也只看到小二和完颜允成先后从上面摔下来,二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完颜允成一行人,就只有赵翎和杨念瑾最清楚。
  剩下的知情人,除了辛家茶楼的,就是武学的人,早早就跟方靖远对好了台词,一个个演技一流,口口声声都说是完颜允成调戏瀛洲使者的人,双方互殴后,完颜允成失足坠楼,人家还出手相救,是完颜允成自己的手下抢了银索后又把人摔下去,关别人什么事。
  总之,一句话:没关系、不承认、不负责。
  瀛洲使者是什么人,何时来的临安,朝中都无人知晓,禀报到赵昚那儿,赵昚也只是“称病”懒洋洋地坐在龙椅上,让相公和众臣自行商议,出结果后再行禀报,他也想像方靖远一样,“钓”几条大鱼看看。
  众臣就愈发为难,当堂就争论不休。
  有人建议直接将瀛洲使者一行人绑了交给金人,左右是他们之间“互殴”与我们大宋何干?
  可又有人说,“金人上书就是要我们赔偿,绝口不提瀛洲使者之事,分明只是借机勒索,我们交不交人,他们都不会少要钱。”
  “若是不赔,那他们就有借口南侵……我军去岁业已伤亡过重,朝中又无领兵大将,只怕……”
  “这仗打不得啊!不光没人,国库亦无钱粮支应,连今年的岁币尚未凑齐,若是开战,粮饷军备从何而来?”
  “可他们不光是要钱,还要地!”张浚已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海州是魏胜夺回来的,若不是他们在金人背后牵制,完颜亮哪有那么容易兵败?现在我们若是过河拆桥,交出海州和魏胜,那北方各州义军,将如何看待我们?”
  “更何况,秦州、商州都是我军将士奋勇厮杀才夺回的领地,多少人死于其中,诸君轻飘飘一句话就归还,可能对得起那些死于金人刀下的亡魂?”
  汤丞相被他怼得面红耳赤,忍不住说道:“朝中无大将,莫非和国公要亲自领军出征?就是不知廉颇老矣,尚能战否?”
  张浚反唇相讥:“老夫早已向官家请命,如若出征,纵使当陛下之马前卒,亦未不可。倒是汤丞相,听闻你膝下尚有三个孙女,若是国库银两不足以赔付金人需索时,可是要用她们来抵付赔偿?”
  “你——”汤丞相瞪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最后说不出话来,转身朝赵昚声声一揖,双目含泪地说道:“请陛下明鉴,老臣之心,纯诚为国,我大宋如今兵马疲惫,并非金人铁骑之敌,贸然开战,只会使百姓遭殃,以万民白骨成就一战之功,胜亦苦,败……则更无安宁之日啊!”
  赵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你是想让朕,去向他们称臣求情?割地赔款?”
  “这……老臣愿代陛下前去议和!”汤丞相额头冒汗,不觉进退两难。
  赵昚冷笑道:“有以国毙,也不屈从!”
  “金人如此胡搅蛮缠,就是被你们养大了胃口。打伤他们的是瀛洲使者,你去告诉他们,有本事,去找瀛洲国王索赔。想要朕割地赔款?何不入梦?”
  汤丞相仍是坚持说道:“可他们是奉命来使,在我们的都城受伤,如何也说不过去……”
  赵昚忽地问道:“敢问汤相,你祖籍何处?”
  汤丞相一怔:“老臣家在龙泉县龙门乡……”
  “哦,听你说话,朕还以为你是上京人氏。”赵昚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既然是我大宋子民,还望汤相记住自己的身份,想想该站在哪边说话。”
  “至于那位瀛洲使者……他们惹的事,当然该他们自己去解决。与我何干?退朝!”
  众臣面面相觑,眼见没人能说服官家,一个个都惴惴不安地离开,却不曾注意到,先前他们讨论之时,旁边当值的御前侍卫们已经暗暗记下了他们讨论的内容,然后汇总提交慕峥处,再有他统一交给了赵昚。
  “今日早朝共计一百零三人,其中赞成赔偿的五十六人,反对的二十三人,余者左右为难,未曾明示。”
  方靖远如今的品阶还不够位列朝班,唯有奉旨议事之时才能殿堂之上,还是敬陪末座的那种,听到这个数据时,也忍不住一笑。
  “果然如陛下所料,议和之人,仍是多数啊!”
  赵昚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真正看到时还是忍不住气恼,“昔日鲁肃对孙权说,众人皆可降曹,唯独主公不可。他们议和对自家毫无损失,却要朕向金人称臣,割地赔钱,承担一世骂名,他们当然可以说议和!这些人,若有鲁肃半分忠心,也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方靖远点点头,叹道:“陛下既然清楚,那最好不过。终究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与诸公共治,并非要事事听从诸公之言。”
  “真要想赔偿的那些人,让他们自己去见那金狗,看看他们舔狗能舔出什么好结果来。陛下且等他们行事之后,拿到把柄,再行处置也不晚。总不能就因为他们为保天下太平求议和而处置他们,当中或许真有些糊涂虫,以为和平是能求得来的。”
  “不让他们亲自去试试,他们如何知道,想要求和的前提,是能打得赢,是能守得住,否则说再多漂亮的话,送再多的银子,也只会喂大了恶狼的胃口,让他们越来越贪心。”
  赵昚点点头,让慕峥去传旨,转头忽然问道:“听说那完颜允成伤势严重,元泽可去看过?”
  “不曾!”方靖远鄙夷地说道:“那金狗太过恶心,去看他,平白脏了我的眼睛。”
  赵昚想了想那画面,顿时也觉得有几分辣眼睛,又忍不住问道:“不过你现在这模样……要何时才能恢复原貌?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虽然方靖远“扮丑”后看着好笑,也省得成日听那些人跟他吹风提及探花郎的婚事,可看久了还是觉得原来那般赏心悦目,不觉竟有些担心他扮丑习惯后会故意这样,岂不是让朝堂上少了道风景?
  “那得看完颜允成何时醒来,何时滚回燕京去。”
  方靖远揉揉额角,也颇为头疼,要解决这个混球的同时,还不能提前引起两国交兵,他扮丑甩锅也很辛苦的。只是连他事先都没想到,绣帛儿的银索会有这等“奇效”,造成的后果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然而,感觉还是挺爽的。
  这豫王完颜允成凶名在外,是出了名的荒淫残暴,才会成为这次出使宋国的使臣,摆明了就是不安好心,居然明知道赵翎的身份还要如此放肆,那若是换了其他平民女子,没有杨念瑾的保护,岂不是早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今他的下场,才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第七十九章 请神容易
  俗话说, 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是瘟神。
  不请自来,杀伤力极大, 还很难送得走。
  对大宋而言, 完颜允成就是这样一尊非常令人恶心又难以送走的瘟神。
  太医和太监们整整忙了两天, 总算把人救回来了, 命保住了, 可刚一睁眼, 这厮就开始闹起幺蛾子。
  “我要你们郡主!”
  完颜允成双目通红地捶着床板怒吼着, 他的鼻子被摔断了鼻梁骨, 塌成扁扁的一坨贴在脸上, 整张脸青青紫紫的尚未褪去淤血, 随着他嘶吼声而扭曲,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若是本王在你们这里出事, 父皇一定会替我报仇,踏平大宋,用你们所有人的血来洗清你们带给我的羞辱……”
  “王爷有所不知,打伤你的是瀛洲使者手下的武士……”太常寺寺丞李宏听得心惊胆战, 只能硬着头皮按照皇帝的说法搪塞过去。
  “我不管!”完颜允成果然更他手下一样的胡搅蛮缠, 甚至更加霸道:“还要十个三品以上大臣或勋贵家的贵女做滕妾陪嫁,跟本王一起回燕京,否则, 本王就立刻派人送信回去……段雄!给本王写信!”
  “王爷别急,万事好商量!”李宏没想到这完颜允成比他手下难对付的多, 根本不听他解释,执意要他明日就给答复,什么时候许嫁郡主, 什么时候才肯离开临安,光是陪嫁的单子,就让段雄列了有五尺长。
  他拿回去就犯了愁,官家已言明绝不会屈从金人,他也只能连夜送去汤丞相府上,请他和那些主张议和的大臣们商议对策。
  在汤丞相等人看来,去年意外夺回的秦州海州等六州之地,完全是因为金国内乱,而这些地方荒废已久,民生凋敝,就算收回来,因为本就处于金国地界,原本的城墙都被拆除,他们还要派驻大量士兵和民夫,前去修城驻守,花费的人力物力巨大,不知何时才能经营起来不说,随时都有被金兵夺走的可能。
  与其收回来建好再被夺走,为他人做嫁,还不如现在就还给他们,宁可迁走当地所剩无几的灾民,也不要这无险可据的四战之地。
  可赵昚不肯,他们也只能去找太上皇求情,大宋以仁孝治国,皇帝就算再硬的脖子,遇到太上皇也得地下去。
  赵构听他们说完情况,沉默良久,方才微抬了下眼皮,问道:“你们让我去劝说官家,若是官家答应了……你们打算送自家女儿还是别人的女儿跟完颜允成走呢?”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汤丞相上前说道:“回上皇,老臣之子有一义女,年方二八,性情温和贤淑,愿为国分忧……”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的眼睛一亮,立刻也跟着说道:“臣也有一女,但为国为民,不惜舍身相报!”
  他们一个说得比一个慷慨激昂,仿佛马上要被送去“舍身”报国的不是那些“义”女,而是他们自己一般。反正就算是送出了“义”女,最终为国分忧换来太平盛世的名声还是落在他们各自家族的身上,如此划算的买卖,他们自然不甘落后于人。
  “好吧,你们且先回去,我会跟官家说的。”
  赵构懒洋洋地打发走他们,却见太后从内殿走出来,一声不响地跪在他面前,他不由叹了口气,问道:“你都听见了?”
  太后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上皇……”
  赵构摆摆手,让一个内侍去请赵昚过来,说道:“传语官家,德寿宫后园,养了几株好花,这两日开得正好,请官家过来看看。对了,让他带着小方探花和那个山东来的归正人,叫……辛弃疾的,一并前来。”
  “喏!”内侍应声退下后,太后不禁愕然,“上皇只是请官家来赏花?”
  “不然呢?”赵构笑笑,说道:“昔日朕还心有不甘,也曾想过罢黜了这强项皇儿,如梓童当初所言,换个乖顺听话的。”
  太后不禁面上泛红,有些惭愧地低头,“是臣妾目光短浅,远不如上皇识人之明。”
  赵构叹道:“此亦天意,只是假手于朕罢了。如今看来,元永当这个官家,比我当初称职的多。这些年来,夜梦惊醒之时,往往辗转难眠,思及旧事,愧对列祖列宗,如今能得颐养天年,将这些糟心事都交给元永,亦是朕的福气啊!”
  太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笑着说道:“陛下何必过谦,若非陛下忍辱负重,大宋如何能保住这半壁江山?元永年轻气盛,尚需陛下提点。只是这金国使臣着实欺人太甚,提出这般羞辱人的条件……”
  “你怕我会答应,甚至逼官家答应?”赵构忽地打断她的话,哂笑一声,“梓童,若当真如此,你又如何?”
  太后一怔,只觉得浑身冰冷,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陛下……陛下莫非忘了……”
  “朕忘不了!”赵构也不想见她这般模样,轻叹道:“朕已安心在德寿宫颐养天年,外间的人和事,都不想再理会了。元永比朕能干,以后这副担子,还是由他承担的好。”
  赵昚并不知道太上皇此时的心思,只是听说汤丞相等人去求见了上皇,德寿宫便派人来邀请他进宫赏花,还让他带上辛弃疾和方靖远,心里就不禁有些七上八下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皇后和太子也带上,派人去传召了辛弃疾和方靖远入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德寿宫,同去后苑“赏花”。
  德寿宫中仿照西湖的景致,回廊内外设有多处游玩场所,甚至还有仿照御街一般陈列的珠翠、布帛,各色小吃汤水,应有尽有。
  有几个小内侍正在练习关扑,赵构昔日就爱看关扑蹴鞠之戏,如今在德寿宫中特地修了戏台和蹴鞠场,不时请些有名的艺人和社团进来表演。
  众人跟着看了会子百戏,就见后苑的湖上亦有几艘小船,上面有人表演杂技、鼓板和清唱小吟,丝竹清音,缭绕其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比之西湖盛景,犹如微缩其中,应有尽有,无不齐备。
  赵构正在湖畔的灿锦亭中倚着阑干闲看风景,品着宫娥调制的茶汤,眼看有喜鹊鸣叫,转头看到赵昚一行人前来,便笑着邀他们入席赏景。
  随行的几个侍郎跟着各自做了几首诗词应和,赵构却看着方靖远和辛弃疾,笑吟吟地问道:“久闻辛幼安文采风流,今日何不应景一首?还有元泽几日不见,竟是清减了许多,莫不是劳心过度,以致——‘人比黄花瘦’?”
  被太上皇取笑,方靖远是一点办法也无,今日还是特地修饰了一番才进宫伴驾,本想着低调点当个壁花,偏偏被他老人家拎出来说,只得捏着鼻子认栽,赶紧捅了辛弃疾一下,让他填词作诗,转移上皇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