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焰火 第76节
  半晌,耗得睡意全无,也只得撑住膝盖摇了摇头,起身去简单洗漱,便又出门,找个地方吃早饭去了。
  事实上。
  因天莱总要留几个能说话的人看着。所以这次回上海,他甚至连姜越也没带,一切从简。
  vip病房的确开了一间,不过不是给他,而是留给了——那对母子去住。他平日里开车往返医院和老宅,也并不住在这里。
  只不过昨天夜里父亲下了第三次病危通知书,他彻夜难眠,才在送母亲回家后返回,又干脆在医院枯坐了一夜。
  脑子里好像什么都过了一遍,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最后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早没了电,这会儿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找了个充电口,手机屏幕这才睽违数个小时重新亮起。
  打开看,一堆未接来电。他顺着时间慢慢往下滑,其实也不用想,几个来电人,无外乎是母亲、姜越、阿婆……还有,艾卿。
  艾卿?
  他愣了下。
  险些即刻要回拨过去问她出什么事。然而脑子终于比手快了一回,又及时制止住自己。
  怕打了电话便会“露马脚”——何况,艾卿对他家里人的好恶情绪分明,他更不想拿自己的情绪绑架她来同情。是以想了半天,终究只是默默喝了口粥,又点开微信。
  结果发现微信上竟然也有来自于她的两通未接电话。
  心情难免着急了些,怕她真有什么需要向自己求助的事。当即回过去两条消息:
  【有什么事情吗?】
  【昨天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你电话,有急事的话回个消息给我】
  但想想今天正好周末,这个点,对面估计还在睡觉。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收到回复,他只得先把手机收回裤兜。就这样沉默着吃完早餐,慢吞吞踱步回到医院。
  然而,才刚一走到病房门口,却又迎面碰到不想看见的人——
  那妇人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掉色的米色夹袄,底下是朴素的长棉裤,没什么花色,只因她人长得清瘦高挑,这么一穿,倒也不显得臃肿。一头夹灰的黑发盘在头顶,愈发衬得一张脸温和大气,但皱纹细纹已然一个不少。远不如唐母精致。
  一见他来,她有些拘谨,但仍是微笑,又将手里的保温盒递来给他。
  “还没吃早饭吧?”女人轻声道,“早上早饭还是要吃的。这是他们护士送病房来的早餐,我想着给你留点……喝点粥,至少可以暖暖胃。”
  “谢谢,但我已经吃过了。”
  “啊……”
  “你顾好你和你儿子就行,”他的语气难得有些生硬。顿了顿,又补充,“还有,王阿姨,我知道你现在怕我多想,一碗粥也要让,一杯水也要让。但希望你明白,我其实,并不会因为这些而感谢你。”
  话落。
  王蕴雪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便褪尽血色。有些手足无措地,把那保温盒往怀里收了收——又想递过去,又往回收。嘴唇张了几次,愣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唐进余也没理她。
  事实上,能做到不理她而不是赶她走,甚至已经是他努力控制情绪后的结果。
  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早年认识唐守业,两人少年相识、青梅竹马。只是唐家和她家里条件远非一个层级,唐守业或许曾爱过她,可在婚姻嫁娶的事上,后来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能够帮衬他事业的林家女,也就是现在的唐母。
  多年后两人再见,她为了唐守业终身未嫁,唐守业则骗她,自己已经私下离异,和唐母不过是表面夫妻,这才唬得女人跟他“重修旧好”。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贪钱,这个女人甚至直到生下儿子、还带着小孩住在她早年买的旧公寓里。
  这些事,都是他零零散散从女人嘴里,和派去调查的私家侦探呈递的报告中,反复拼凑佐证得来。
  说一点也不怨恨是假的。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质问她,“难道你就不会怀疑表面夫妻为什么拿不出离婚证”、“难道你就不会怀疑他如果真的离了婚为什么躲躲藏藏不带你见光”,他有一万种憎恨这个女人的理由。
  然而,每当他不经意的,注意到她那写满沧桑生活痕迹的双手,看到她朴素而胆怯的模样,看到那个——血缘关系上,他或许该叫一声弟弟的孩子,有着怎样一双单纯而清澈的眼睛,那些责怪的话,却终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渐渐咽下去了。
  他不想为难一个渴盼爱情的女人。错的是欺骗她的人。
  然而那个欺骗她的人,偏偏又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能怎么办呢?
  责怪不可以责怪。
  懊悔总可以有吧。
  唐进余忽的叹了口气。
  努力缓和声音,又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上楼吧,粥留给你儿子喝。还有,以后我,或者我妈在这里守着的时候,王阿姨,如果你看见,就别过来了。有任何事我都会通知你的——行吗?你就当这是给我一点尊重,我也尊重你。你有什么要求,你打电话跟我说都行,别这样,”他指了指她怀里的保温盒,“别这样,行吗?”
  你为人父母,我也为人子女——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王蕴雪概都静静听着,看着。
  半晌,无言点头。闷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剩下他独自一人,坐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看着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在他面前经过的人群,又翻出手机看了一眼。艾卿还是没有回复他。
  倒是久未联系的穆戎,此刻“找准机会”,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阿进!”
  一接起,对面便急冲冲地问他:“出什么事啊?你干嘛突然要卖号?我忙着给家里搬砖,半个多月没上游戏,一看贴吧就看到你卖号?!疯了吧?这多少年心血了你说卖就卖。”
  “……反正也不玩了。”
  “不玩了就放那啊!你差那点钱吗?”
  穆戎简直是痛心疾首:“你想想那号是你花多少精力养起来的,刷石头、刷装备、建帮派,我们一起都熬了多少个晚上,那是钱能买回来的吗?二十几岁啊,最美好的回忆都交代在那了。一个号能卖多少钱,撑死了三四百万吧,他们那群傻*暴发户知道珍惜吗?就是买回来秀而已!”
  “但我就缺那三四百万。”
  “……”
  “三四百万,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钱。”
  此话一出。
  恍惚是向湖心扔了一堆石头,一块接一块,溅起阵阵涟漪。
  他甚至都能听到穆戎头顶逐渐冒出问号的全过程。
  “……啊?”
  愣了半天,只挤出一句:“阿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没疯,我也很冷静。”
  而唐进余说:“我在医院。我爸现在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发病的时候,前一天刚和英国人签了个十亿的项目,他一倒,没人敢拍板,现在所有的流动资金都套牢在那里头。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书,所有的股东被勒令封锁消息,怕外面的股民知道以后疯狂抛售——但是其实他们自己内部也乱成一锅粥,偷偷摸摸的想卖股。这是唐家几代人的心血,难道我眼睁睁看他们搞得四分五裂?只能拿自己的钱来填。”
  “阿进……”
  “穆戎,我当你是兄弟,所以老实跟你讲。天莱手上确实还有三个亿,是美金。但那是我们年底要给美国芯片研究所的尾款,现在进行到关键时期,这个钱绝对不能动。”
  “除此之外,前几个月我们和天意的官司败诉,还要赔两千六百万。关系到我们在内地的声誉,这个钱也不能不给。光是这两件事,我已经私人往里垫了八千多万。但现在为了认购回来那群股东手里的股票,我还至少需要两亿多的现款。我知道这对你对我,从前都不算大钱,但是,做生意和平时花钱是不一样的。资金回流需要一个过程,我等不及那个过程,我必须现在就凑到这些钱。”
  穆戎沉声道:“如果给我点时间,我应该能——”
  “我知道你能。卖房卖车,这笔钱我花点时间也不是不能凑,”唐进余打断他,“但是过户之类的事一大堆,这个时间就长了。对我来说,我需要的是最快能到手的钱。所以那个号,能卖就卖了吧。几百万也能算个零头。”
  “那其他的钱呢?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一语落地。
  电话那头,穆戎似乎有些再承受不住这种“落差”,长长地叹了口气。
  反而唐进余对这种事已经麻木。分外冷静。
  事实上,就这几天,他已经分别给他妈、阿婆、姜越等一众人讨论过同样的话题。这些话已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再多说一遍,似乎也只是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多加点筹码而已。
  “做两手准备。如果我爸能醒,皆大欢喜;如果他醒不来……我不知道他遗嘱怎么写的,总之,在他醒来之前,不动产之类的,看最快时间能卖就卖吧,必须把股份回流到手里来。如果消息彻底被爆出去,会有不少人盯上我家这块肥肉,到那时候再卖就来不及了——总之,我虽然不算什么孝顺子孙,但该做的,我都会试着做一做。”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
  穆戎亦不过是个家里说不上话的二世祖,小钱可以,陡然一下要两个亿,还是现款,是实在开不了口说帮忙。唐进余其实是理解他的。
  所以压根也没提过什么借钱的事。
  朋友之间,一谈了钱便难以回到最初。他已经在方圆那吃过一次瘪,不想再吃第二次,宁可自己咬咬牙,这笔钱,只能说是艰难,也不能说是毫无指望。
  中午,他又如旧驱车赶回老宅。
  唐母心情不好,听佣人说,从昨晚回家便一直没下过楼,端上去的早饭也动都没动过。
  他敲门进去,母亲竟难得没有梳洗,露出病恹恹的一张脸,毫无生气地窝在床上,一抬头,看见是他,嘴唇翕动了下,却到底没说话。只又躺回去。
  他给她端了碗粥放在床头柜上。
  坐在床边低头看,才发现,或许是最近太忙,心力交瘁,一贯爱美如命的母亲,竟也连头发都忘记染。她鬓边已有几缕霜白了。
  “……进余。”
  唐母闭着眼,没了骨头一般,缩成一团蜷在被子里。忽然莫名地开口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爸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他还在,也没有对你很好,。”
  而唐进余说。
  语毕,又安慰她:“但不管怎么样,我会给你养老。”
  母亲笑了:“但你也会有你自己的家庭。进余,到那时候,我就是一座碑了——想起来的时候,会回来擦一擦,擦擦灰,说说话什么的。想不起来,就放在冷冰冰的房子里镇宅。”
  “……”
  “何况你喜欢的女孩子,她不喜欢爸爸妈妈,不是吗?她要你别回来,你还会回来吗?”
  “……”
  唐母裹紧了被子。
  一张清瘦的脸,两颊瘦得几乎已有些往下凹。她平日里爱化妆,似乎化妆就看不出来斑和皱纹,但如今没有了那一层粉,再细看,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的脸皮也会耷拉,皱纹横生。
  “我啊。”
  她突然说。
  像是陷入了某段突如其来的回忆里。
  “我啊,我二十才出头,就嫁给你爸爸了。你不知道,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第一眼就爱上他了。他个头高高的,俊的啊。站在人堆里,我一眼就看到他,穿一个军装,身板板正的。我那时候刚从香港回来探亲,一看到,认识了没多久,我就指着他,悄悄告诉你外婆说,我说我以后会是上海媳妇儿了。以后就不叫探亲——回香港才叫探亲了。”
  “后来我果然嫁给他。是他先向我家提的亲。我当时多幸福……我现在想起来,梦里都要笑出声。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其实真的是很容易满足的。我那时候什么都有了,有钱,有权,我家里人什么都给我了,但我就偏偏想要‘爱’,我觉得,只有他爱我,我这辈子才是圆满的。所以他爱喝汤,我就去学煲汤咯,他喜欢女人养花养草,说文静,我就去养花养草。他说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我就生了一个儿子给他。我想你这都不爱我吗?你还要我做什么才好?我真是小心翼翼啊,我做梦都惊,做梦梦到他要跟我离婚,我那时候才三十多岁,我吓到哭一整夜……说出去别人都不信。”
  “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不要我养花草了。没有理由的那种。这也是我第一次跟他吵架,说凭什么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想有一点爱好,你都不让?吵到最后,他竟然第一次向我妥协。因为我说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我吃了多少多少苦——好,他说好,你爱养就养吧。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养?”
  唐进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