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
  景灼对她没印象,连个称呼都想不出来,只好说了声谢谢进去了。
  黄秀茂撩开一边儿眼皮瞅了瞅他:你烦死了。
  你更烦。景灼拉了椅子坐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关你屁事儿。老太太这嘴说话忒伤人,气哼哼的,我一猜小程就兜不住得跟你说,小孩儿一个个的没好东西。
  景灼习惯了,现在啥事儿都尽量依着她:门口那个人是谁?
  你表姑。黄秀茂说,她陪床,你进不来。
  证在我手上。景灼拿着两张证,让她回去,一会儿我去楼下办新的。
  你有完没完了?啊?黄秀茂突然火了,嘶哑着嗓子,说不用你不用你,你回去上班,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
  还是想硬贴上来当一回孝子,好等着把我送走,然后抠走我留的那点儿油水?她冷笑,以前我看不惯你,现在不会因为倒下了就让你贴上来。
  这话难听得,聋子听了都得震怒得恢复十级听力。
  景灼按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有些发颤。
  他和老太太不亲,九成九的原因都是打小老太太就不喜欢他,把他一个人往外推。
  但他从来没有过,一丁点儿想法都没冒过,甚至就没有这个意识,关于继承、关于遗产、关于装孝子来搜刮风烛残年老人的油水儿。
  今天进手术室的小姑娘手术很成功,大概下个月就能出院了,程落给完小姑娘贴画跟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唠了一会儿,又忽悠着另一个小孩儿去做完胃镜,往单人房走。
  进门的时候屋里就老太太自己躺着,他看了眼床边:这不勺景灼的箱子吗。
  病房室温不高,滴滴响的仪器让人觉得没生气,哪儿都是冷的。
  老太太好一会儿没说话,脸上没了戾气,只有一种几不可察的痛苦和落寞。
  小程,你去走廊看看他。
  第14章 第二,程落说,我
  坐在走廊连椅上,景灼揣着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男女老少,穿着病号服被人扶着慢慢挪的、拿着病历就诊卡行色匆匆的、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的,还有
  还有滋儿哇乱喊蹬蹬蹬来回跑的小孩儿。
  景灼对动物幼崽没什么爱心,特别讨厌小孩儿,尤其是那种甩着鼻涕贼能闹腾的。
  从老太太病房出来本来就够郁闷了,听见这动静更烦。
  两个护士追着小孩儿跑了半条走廊,小孩儿越来越起劲,一副要把楼震塌的架势。
  景灼刚要起身帮护士截住小孩儿,却突然被他扒住膝盖。
  大眼瞪小眼,小孩儿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很欢乐地边嗷边使劲拍他。
  景灼得庆幸自己是高中老师而不是幼师。
  强忍住把他掀飞的冲动,景灼试图他讲道理:不能在医院喧哗
  小孩儿嗷嗷得更大声了。
  面前突然站过来一个人,小孩儿被一把捞走。
  去广播台找他家长。捞小孩儿的是帅气卫生纸筒子,他把小孩儿递给护士,坐到景灼旁边。
  被黄科长赶出来了?程落手搭在景灼椅背上,我们科室一个苦瓜脸有次差点儿被她骂哭了,就因为打针没找准血管。
  那个苦瓜脸,景灼回忆了一下,是不是也在外科替班过?
  就是他。程落乐了,没想到安韦的脸这么有辨识度,我刚调来的时候也被她骂哭过。
  景灼惊讶地转头看他。
  让我苦练抽血,练坏了五根胶皮管子,采血模型都被我扎成巫毒娃娃了。程落也转头看着他,笑了笑,伸出手,不小心扎到自己,还留了疤。
  修长的食指上有两个小小的浅色疤痕。
  不过这个不小心扎到自己实在有点儿弱智,景灼把他的手从自己脸前扒拉开:真的?
  假的。程落站起来,结束满嘴跑火车,猫咬的。
  猫会咬人?景灼被他急转直下的火车带得思路跑偏,怀疑这句也是编出来的。
  程落本来已经往值班室走了,闻言转过头:程忻然因为被咬跟它打过好几仗了。
  勺,你是不是对我的猫很感兴趣?去程落家那晚猫安静窝在水槽里没出来,景灼没见过它,改天来我家看猫?
  就不了。景灼被他扯东扯西一阵子,心中郁结不知不觉梳开了点儿,忙你的吧。
  进病房的时候表姑又出来给了他一次陪床证,现在医院严格一人一陪护,验双证。
  表姑,你回去歇着吧,这两天麻烦你了。景灼跟这个他并不认识的表姑说。
  病床上,老太太看不出是睡了还是醒着,皱着眉头没说话。
  送走亲戚,景灼打开行李箱。
  医院陪护床直接躺上去不卫生,抖开住酒店用的床罩,景灼拉上帘子抻巴半天。
  抖抖索索让不让人睡了!黄秀茂吼了他一嗓子,然后咳嗽起来。
  景灼给她接了水,把床摇起来:单位那边我请假了。
  黄秀茂只抿了一口,现在喝水都困难。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二四六七你来,一三五有你姑,这边也有全天护工。
  老太太终于妥协,景灼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哪儿不舒服就喊我。
  一周陪床四天,本来以为七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在话下的,然而景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精力。
  黄秀茂病情确实不乐观,吃药、打针、膀胱冲洗、埋管,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穿刺活检都做不了。老太太每天一半时间都在喊疼,没法手术,只能吃药缓解症状、打止痛针。
  平常多强势的一个人,癌症面前也是被折腾得不成人形。黄秀茂腹积水严重,下肢水肿,上半身已经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快速消瘦导致皮肤松垮。
  擦身子之类的活她不让景灼干,护工和他一起忙前忙后。
  晚上睡眠浅,断断续续也就能睡三四个小时。
  景灼他爸是独生子,多年前出了车祸后就黄秀茂膝下就剩景灼,除了一个表姑,都没有可以轮换着陪床的人。
  学校那边又不能完全撒手不管,一星期下来,景灼脸色差得很,整个人累瘦了一圈儿。
  更折腾人的是周六大清早房东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亲戚来,问景灼能不能免一个月房租,让他跟亲戚们挤挤。
  前一晚老太太放射肩疼,给她捶了一晚上,这会儿景灼虚脱得怼都怼不回去,说了句再说吧就挂了。
  黄秀茂这会儿应该是舒服些了,耳朵挺灵:没地方住了?
  别说话了,躺着吧。她声音闷闷的,听着很虚,景灼迷迷瞪瞪地起床开窗通风。
  倒霉玩意儿。老太太扯了扯嘴角,这边能租着什么好房子,上我那住。
  景灼被她后半句惊清醒了,肿着眼泡子看她。
  这时候程落刚好进来查房,看见景灼顿了顿,又关上门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拿着两个冰袋和一瓶眼药水。
  这眼红得。他把冰袋给景灼,又凑近了扒着他眼皮看了看,有点儿结膜炎。
  又不是眼科医生!瞎扒什么!
  在老太太面前有点儿心虚,景灼往后退了一步,说了声谢了,把冰袋搁眼皮上。
  冰冰凉凉贴着酸涩的眼睛,还挺舒服。
  这两天程落也挺辛苦,平均俩小时跑一趟病房,主治就他一个,安韦二助,还有位女医生是一助。
  对黄秀茂肯定是照顾的,老太太状态好的时候他也会陪她唠会儿磕,各项指数一直盯着。
  小程,黄秀茂指挥他,你找找我床头的包,里头有串钥匙。
  不用。景灼拿下冰袋,不方便,我那边离学校近。
  你现在有几天上班?老太太呛他,今天就搬,一会儿我让你表姑过来,你星期二再来,瞅你那虚样儿,孙子似的。
  科长,他本来就是你孙子。程落把钥匙抛给景灼。
  就你有嘴。黄秀茂闭上眼,把他弄出去。
  回去休息两天。程落也不建议他继续在这熬,老太太还没怎么样呢,先给他拖垮了,这边有我,放心就行。
  早起的迷瞪晕乎一直挥之不去,身上没劲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攥着钥匙站在病房门口了。
  整个人都有些迷离,头晕,步子发飘,这两天实在缺乏睡眠。
  按老太太交待的找到县医二区,景灼都忘了自己下出租车后是怎么找到楼栋又进电梯的。
  老太太家在十五楼,小区环境跟他的破出租屋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进家门后更是被客厅良好的采光晃了眼。
  百十来平的三室二厅,屋里装潢出奇简约,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太太住样板房。
  不过景灼实在没体力在家转一圈参观,紧绷了一星期的弦儿终于松了,整个人站都站不住,晃晃悠悠去冲了个澡,头发没吹就往客卧床上一趴,睡死过去。
  说睡死那是真睡死,醒来的时候周围是黑的,灵魂出窍了一样。
  景灼盯着没有霉斑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努力回忆这是哪儿,现在几点了,自己是怎么躺到这里的。
  挣扎着爬起来看了眼手机,p.m.8:49。
  来的时候好像很困,没敢疲劳驾驶打的出租,对于上楼进门已经完全没印象了,洗漱完躺到床上也是凭的肌肉记忆
  道理他都懂,但这是哪儿来着?
  脑子有一瞬间的卡壳。
  他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来就一阵头晕目眩,鼻塞,身上也没劲儿,光是坐着用胳膊撑着身子就酸得不行。
  叩叩,客厅传来敲门声。
  满头茫然的问号,景灼摇摇晃晃下了床,出了被窝身上一阵恶寒,一步一个激灵摸黑朝门口走去。
  门开了,楼道暖黄色的灯光照进来。
  高大的身影杵在门口,背着光,看轮廓是个帅哥。
  轮廓帅哥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这是什么造型?
  噢,是程落。
  景灼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突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刚才凭着肌肉记忆洗完澡后套了条短裤就晕床上了。
  怪不得一出被子跟进冰窖似的。
  面积太大,根本没有遮的必要,景灼迷迷瞪瞪地伸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两下,也就放弃了。
  但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程落。
  是什么来着?
  程落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勺?
  嗯?景灼的声音带着鼻音,以及刚睡醒时的沙哑黏糊。
  程落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他伸手打开门口的走廊灯,愣了愣:脸怎么这么红?
  景灼觉得从刚睡醒时一个个疑问就铺天盖地地砸过来,他不高兴地闭了闭眼,还没来得及思考,脑门儿被一只大手按住了。
  非常凉的手,贴着很舒服,他闭着眼没动。
  真暖和。程落很缺德地感慨。
  景灼还是懵懵的:嗯?
  勺,我得告诉你两个坏消息。程落闪身进来,关上门,第一,你发烧了。
  景灼点点头,见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到衣帽架上的时候终于想起来是哪儿不对劲。
  程落为什么在这儿?!
  紧接着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哪。
  县医二区。
  脑子缺的那个小齿轮被组装回去,终于正常转悠了。
  景灼缓缓睁大眼睛。
  第二,程落说,我住黄科长对门。
  第15章 不知道照顾这个词儿
  景灼很少生病,小剐小蹭小感小冒也都是将就捱过去就好了,毕竟病了没人管没人问。
  高三有一次疲劳过度上课时晕过去了,老师给老太太打电话,老太太说完知道了也没来看他,景灼自己在医院躺了一下午,当天接着就回学校赶晚自习。
  所以他没把程落宣布的第一个坏消息当回事儿:你在我对门?
  知道吗勺,程落把客厅大灯打开,你快把生无可恋四个字儿写在脸上了。
  可能是烧确实有点儿高,景灼只能用混乱的词句表达自己的震惊和无语:你住对门,然后怎么在这儿?
  程落毕竟是经常在病房跟小孩儿打交道的,竟然听懂了:我会遁地,神奇吧?
  请你原路遁回。景灼打开家门。
  程落没听见似的,四下望了望找到烧水台,按下饮用水模式:大晚上就不用折腾着去医院了,过会儿我给你拿药。
  景灼还站在玄关处,艰难地皱起眉:那跟你现在在这儿有什么必然联系?
  烧傻了这是。程落咂了咂舌,溜达到他跟前,在这照顾你一会儿,免得你烧晕了没人知道,明白了吗?
  看样是不太明白:照顾?
  程落挺无奈地看着他,不知道照顾这个词儿触动了他哪根神经。
  只穿着条短裤的景灼皱眉站着,脸色微红,头发因为没干就睡压得变了形,又蓬松又乱,底下一对挺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疑惑和警惕。
  让程落联想到某种小动物,小野猫小流浪狗之类的。人想摸它喂它,它却警觉地弓起背。
  这小表情。
  程落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在被景灼拍开之前他迅速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我先回去喂我家那只。程落扳住不属于自己的这只,掉了个个儿,轻轻一推就把他撂进沙发里,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