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震惊到无以复加后的麻木、怆然。
  若杨的确是死有冤屈, 而太子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但十七年,没有任何一人与他说过这件事情, 所有人都觉得将十余年前的案子推翻是天方夜谭。若不是他能看见别人眼中深藏的恐惧, 恐怕这件事再不会有人提起, 若杨这个名字会永远以罪人的形象出现, 而他也将一直受人压迫与排挤。
  而这唯一的一次,却是太子叫他放下。
  夏之行总说江屿是个极其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倔强且孤僻,疯起来命都可以不要。
  但很少有人会去想,造成他如此习惯的成因是什么。
  或许有人天生怯懦柔弱,但却没有人天生铮铮铁骨、所向披靡。
  小时候的冬日,曾被江驰滨恶作剧般推进浸着冰块的湖水里,周围人都被支走, 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人把他救起来。上岸后几乎不能开口说话, 别人还以为是他失足自己掉进去的。
  极其畏寒的毛病便是那时候落下的。
  麻木地走到寝宫门口,在外面站得久了,膝盖几乎要没了知觉。
  他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扑面而来的热气瞬间让他捡回来半条命,而室内柔和的烛光又令他怔愣片刻。
  顾渊?他看见角落里的人影, 一时有些晃神。
  自从上次他寝宫中发生命案,已经有七八天的时间,这期间顾渊宛若失踪一般毫无音讯。江屿害怕是同一拨人所为,一直暗中派人搜寻查找,甚至刚刚问过沈琛,却一无所获。
  你这些天去哪了?江屿向前走过去,却发现对方正垂头跪立在地上,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说话。
  殿下顾渊没抬头,只是轻声开口。
  江屿从未见过顾渊表现如此,便也蹲下身去。视线在对方身上扫过,发现并无明显伤口,只是衣物和脸上蹭了些许泥土,显得有些狼狈。
  被人劫走了?江屿随口猜测。
  对方却突然不开口,良久才十分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受伤了没。
  顾渊忽然抬头,看见江屿平淡随意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又不是你的错。江屿一把将人拉起来,再说我有那么令人害怕?
  顾渊唇角翕动下,最终也没说话。
  被谁?
  顾渊面上纠结之意更甚,想开口,却又下意识瞥了两眼江屿的神色。
  是夏大人。
  江屿脚步一顿。
  为何?你可确定?
  我确定。顾渊抬头,我曾经去过夏大人府上的柴房,绝对不会认错。但我被捆进柴房中的这几天,夏大人从未来过,也没问过我任何问题,似乎把这件事忘记了一般。之后便直接把我放出来了。
  起来说话。江屿又说了一遍,又觉得头有些晕,便将手搭在桌案上稳住身形。
  这一下,便触碰到花瓶的一角。
  他扭头看去,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萧向翎给自己寄来一枝梅花,他命顾渊随意将它插到花瓶中,竟也活到了现在。
  不仅没死,花苞还逐渐张开呈盛开的态势,而如今看去竟已彻底绽开。即使花瓣颜色不够鲜艳,形状也有几分枯瘦,但此刻那蓬勃的生命力竟宛如一汪旺盛的泉水,以万夫难挡的态势一.股脑涌进胸腔里。
  江屿指尖停滞在花瓣上方,顿了几瞬。
  某种潜伏在心底的欲念似是随着那花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迎接着他赤.裸裸的凝视。
  北寇一小支军队潜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去往京城。江屿忽然说道。
  有所耳闻。顾渊听见这话有些怔愣,伴随江屿身边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对方会宣布一些很重要的事。
  江淇不想派大将前去,他只看得到眼前,却看不到后患。江屿顿了顿,但必须要有人去。
  顾渊心中一紧,殿下心里有人选吗。
  有。江屿答得毫不犹豫,他很适合此事,又没有后顾之忧。最重要的一点,江淇会希望他去。
  是
  我。
  良久的沉默。
  殿下是因为萧将军吗。顾渊哑声道。
  江屿视线搭在桌案角落那被短剑贯穿的白色方帕上,手指在桌面上勾起,似是认真思索,又像是神游天外。
  他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十七年过去,有些事总该放下,有些事也该拿起来。
  小支军队敏捷而凶残,此路危险,我与殿下同去。
  江屿回头笑道,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看来,你还是留在京城看着夏大人和江淇的动向比较好。
  顾渊哑然。
  也不知多久能回来。江屿敛去笑意,神色严肃,若是回不来
  殿下!
  沙场上刀剑无眼,任何一个愿意提起兵器上马的人,都必须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
  江屿的目光飘向床榻下的暗格,这才想起案宗已经不在那,思索许久,发现竟也没什么好托付的。
  哦对了。江屿突然说道,我那枚玉石还在萧向翎那没要回来,若是我遭遇不测,你便去找他把那枚玉石要回来。
  然后呢。顾渊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
  然后砸了,扔了,随你。江屿笑道。
  次日上朝,果真又有人向江淇上奏北寇轻兵一事。
  昨日江淇回答是之后再议,而如今他神情略微压抑,显然是对人选尚无十足的把握。
  有谁愿意去?
  江淇话音还未落,便有三四个将军主动请缨。
  不行不行。江淇皱眉拒绝,如今皇城几起凶案严苛至极,尤为危险,你们作为大军统帅切莫在此时离京。
  几位将军犹豫退下,众人也困惑起来。
  明摆着不让将军去,江淇这又是打的哪一出哑谜?
  夏大人,你说说看。江淇指向夏之行。
  江屿挑眉,也微微偏过头去。
  夏之行拱手回应,他与江淇立场完全一致,说完之后便退回原位,自始至终没看江屿一眼。
  心中的违和感更甚,又联想到顾渊昨晚说的话,江屿只觉对方今日格外反常。
  但他的面容与声音又与往日完全相同,几乎可以排除被冒充的可能性。
  看来夏大人与朕所见略同,都觉得不该派武将出征。
  这听上去极为荒谬的论断令众人疑惑万分,出征不派武将,还能派文官不成?
  不过一些会察言观色的臣子不出片刻便大体明白了二人的意思。
  除了文官武将,还有皇子王爷可以派出。如此一方面保障了皇城内部的安全,另一方面,便是一种隐秘的清理。
  江淇这个皇上当得突如其来,不明不白,也整日战战兢兢。
  而在江淇钦定的范围内,众人很快想到江屿。
  毕竟作为存在感最小的皇子,就算真出了事成本也极小。况且上次出征北疆时,他曾在朝堂上表明希望领兵的念想,而且之后也的确私自跑过去。
  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启禀陛下,臣以为
  有一大臣刚打算提议上报,便听见大殿中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立刻将复杂的目光偏向江屿,同时脊梁骨升起一阵凉气。
  只因刚刚的笑声与数月前在宫宴上的笑声别无二致,仅在刹那间,便把众人带回了丞相血溅紫衣的当晚。
  但却没人再敢出口问他,你到底笑什么。
  我去吧。他突然说道。
  他的声音随意,仿佛只是宣布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这一句仿佛掀起千层浪的小石子,众人纷纷表态。
  江淇眼中瞬间流露出喜色,同样表情的人也不在少数,然而仍有很大一部分人觉得此举不妥。
  七殿下没有带兵经历,自小在西域长大不黯兵法,又不善兵器,带兵出征意味着要对麾下所有士兵的性命负责,微臣认为此举不妥。
  话中的意思明显,是对士兵不妥,而非对江屿本身不妥。
  自是不妥。江屿抢先回答道,皇子外派出西域长达十年是为不妥,无人教授剑术是为不妥,而这位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其中乃是文官武将皆不出征最为不妥?
  这些细小的自私心思,众人心照不宣是一回事,被当事人识破当中戳出来又是一回事。江淇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不过如今皇城情况凶险特殊,大批军马留此护驾也是情理之中,我身为皇子犯险出征,便也在情理之中。
  江屿给了个台阶下,气氛稍稍缓和,却是没人再好说什么。
  那就如此吧。江淇见没人反对立刻拍板,朕今晚便设宴,为七弟践行。
  江屿趁着间隙再次向夏之行投去目光,对方却依旧没有回应。
  依江屿对对方的了解,此时他理应拼命反对才是。江屿本已经想好了多种方式来应对夏之行的反驳,如今却不轻不重地用到了旁人身上。
  退朝时,江屿刻意将步子放慢,等到夏之行与他并排行走,轻声唤了一声。
  出乎江屿意料,对方的反应有些迟钝,愣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来。
  话到嘴边立刻换了个说法,夏大人这几天见到顾渊没有?江屿随意地问着。
  夏之行皱了皱眉,随即摇头。
  但你见过江淇了吧,在昨夜。江屿猜测道。
  夏之行忽然停住步子,用一种十分奇怪与陌生的眼神看着江屿。
  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啾
  第45章
  江屿将一份仔细包裹好的香料从柜中取出, 提笔后略为沉吟,最后只是写到:率军出征,不知归日。
  思虑许久, 似是有很多细节要写,却又觉得对方大概会懂。
  最后他只是在文末署上自己的名字, 点燃焚香,将信纸绑在闻气味而来的鸟儿身上。
  若是有急事,可焚香传信给我, 只限一次。
  这是沈琛走前交给他的香料。
  行李早已整理好,顾渊在他身后沉默地站着, 眼眶微红。
  用不着带这么多衣服。江屿觉得有些好笑, 目光随意一扫, 却看见箱柜角落中, 有一套艳红的长衣。
  他忽然想起来,这件衣服是他还在西域之时,太子托人为他做的。当时特意做大了些许,说是之后加冠礼穿。
  太子殿下生性温和,连穿衣都朴素淡雅,颜色普通而低调,但他却极喜欢看江屿穿艳色衣服。
  这件热烈而蓬勃的衣衫,融进他全部的希冀与情愫, 一部分是兄长一般的思念与关怀, 另一部分是隐秘而生涩的怀恋。
  只是江屿却不知为何,只对白衣情有独钟。本是孤艳的容貌衬上纤白的衣,多了几分清冷,更多了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其实俗得很, 俗人有的贪妄欲,他一样也少不了。
  就穿这件吧。江屿指了指那件红衣。
  这还是他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大小基本合适,即使放置多年,却丝毫没有褪色。
  江屿本就生得腰窄腿长,艳色衣服将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而苍白的冷皮配上鲜红的衣,倒像是冰原中盛开的一片红梅,不显得违和,反而是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美融为一体。
  江屿甚至没来得及朝镜中多看几眼,便将雪白的裘衣披在外面,转头对顾渊说道,夏大人的确有些反常。
  顾渊立刻严肃认真起来。
  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假冒,更像是迟钝混乱的表现。我在西域听闻有一种蛊虫,可使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江屿顿了顿,但此蛊虫过于阴险,应是已失传已久,不过也不乏这种可能性,你在这边多注意,及时写信给我。
  顾渊点了点头,随即竟是直接跪下身来,额头碰触到地面。
  殿下远征,我却无法随行,请受我三拜。
  第一拜,谢殿下多年来的照顾与提携,殿下一直以手足之情待我,我必誓死效忠殿下。
  顾渊起身,再次触地,第二拜,愿殿下旗开得胜,剿平叛乱,震我中原兵威。
  第三拜,顾渊要留到殿下日后凯旋平安归来。
  好。江屿弯了弯嘴角,我等着。
  北疆营帐内。
  诸位将领们在地图上讨论着行军路线图,近日北寇的攻击极为频繁,却又轻撩辄止,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睡好觉。
  萧向翎站在长桌案一端,带着粗茧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额角有薄汗渗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刚凛而坚毅的气场。
  仿佛只要他在,北疆军就不可能输,他像是一把刚硬且尖锐的利剑,主心骨一般撑起整个北疆的意念与希冀。只是听到萧将军的名号,都足以令敌寇敬畏肃穆,闻风丧胆。
  报一个士兵跑进来汇报,京城已经派人清缴那一小只北疆轻骑,昨日一早便已出发。
  萧向翎按在地图上的手指终于轻微抬起,神色却并未有任何变化,那几个溜走的轻骑擅暗计,面对面未必占多大优势,但毒针、蛊虫、易容等都极为精通,叫他们尽量少停顿行军,夜晚严加防守,主帅尤其不要在客栈中歇脚
  萧向翎说了一通,才意识到他们昨日清早出发,现在提醒已经晚得不能再晚了。
  消息怎么如此不及时,这次是谁带兵来?
  回将军,是七殿下江屿。
  萧向翎没说话,但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指尖瞬间僵在原处,甚至用力到显露出腕部的线条。
  我知道了,下去吧。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江屿我倒是有所耳闻。有人说道,听闻他生性凉薄狡黠,又刁钻刻薄极难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