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寒风凛冽,夹杂冰霜,四面八方涌来,将云未思团团困住。
  他只觉脚底刺痛,竟无法移动分毫,像是生根发芽,与地面紧紧连在一起。
  低头一看,却是地面结霜,片片白冰,迅速将他脚面凝住,并继续往上延伸。
  结冰的手剁了起码还活着,要是双脚都剁了,人就彻底废了。
  云未思显然也没打算“断臂求生”,他单手结印,弯腰拍向地面。
  砰的巨响,脚下裂开,冰霜也跟着破碎,他飞身而起,迅速往后飘。
  双脚依旧是刺痛的,像被冻伤,但这种痛不是不能忍耐,云未思在九重渊时经历过的劫难,无数比眼前险境更为凶险,无数次受的伤比现在更重,相较起来,此时此刻虽然也诡异莫测,但不过是有生以来众多考验之一。
  周身是彻底的漆黑,连他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只能感觉若有似无的禁制在周遭以鬼气相连困住自己,明明院落很小,方寸就可走遍,现在却不管怎么走,都碰不到边际,显然结界已经将这里扩大无数倍,寻常人进不来,而他也出不去。
  既然看不见,索性就不看了。
  云未思闭上眼,用神识去感知周围。
  冰块裂开的声音,鬼气如风声呼啸,在耳畔清晰浮动,纤毫毕现。
  鬼气丝丝缕缕,忽东忽西,每时每刻都在尝试破开云未思护身结界,可惜方才云未思结印之后,始终没有再露出破绽,
  双方在黑暗中对峙较劲,相持不下,比的是谁更有耐心。
  此人修为极高,比起鬼王令狐幽不遑多让,一百多年后的云未思还能与其交手不相上下,此时他确实没把握能胜过对方。
  红萝镇怪事不断,接连出了好几条人命,江离说过嫌疑人有四个,一是刑捕头,二是此地镇监,三是跟他们同行的老何,四就是这位暗先生。
  老何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因为在他们到来之前,凶案就已经发生过几起了。
  刑捕头他们也交过手,此人有点能耐,但在修士眼里不算什么,也不可能指使梦魔和狐精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至于镇监,云未思没打过交道,不好贸然下定论,他其实更倾向江离有犯案的嫌疑。
  首先江离在红萝镇已经有一段时日,他自己也承认,在他来了之后,凶案才开始发生的。
  其次因为一百多年前那场灭世的变故,哪怕后世是落梅真人夺舍自己徒弟,才会酿出那样的阴谋,但云未思对江离始终存着戒心。江离讲的关于姚望年的那个故事,其实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完全可以反过来理解为江离想要混淆他们的调查,才捏造出这么一个故事。
  除了九方长明,云未思打从心底不再相信任何人。
  江离口中最后一个嫌疑人,就是眼前的暗先生。
  此人是个鬼修,跟刑捕头一伙,修为还很高。
  云未思在黑暗中皱起眉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之前他们分析几个嫌疑人时,应该是在暗先生身上忽略了什么。
  如果此人就是红萝镇命案凶手,那么他根本不必驱使狐精,以暗先生的修为,想要杀人来去自如神鬼不知绰绰有余,根本不必整出那么大的动静,鬼修本来就缥缈无踪可化虚无可隐形体,更不会留下那么多的痕迹线索,去让人调查。
  如果暗先生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看见江离出现就走?
  电光石火,千钧一发,云未思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念头!
  结界被鬼气突破,四面八方的威压纷涌而来,意欲置他于死地。
  嗷呜。
  狗子在不知名角落忽然叫了一声。
  刚刚云未思进入衙门的时候将它丢在外面,让它不要进来,谁知它还是跟在后面偷偷溜进来。
  人眼会被蒙蔽,狗眼却不会。
  它这一叫,云未思豁然开朗,心说从前姓周的有人不当自甘堕落,如今当了狗反倒是临危救急,作用不小。
  “三清化气,天一生水!”
  金光自结印处衍生炸开,森寒鬼气被陡然凝住,继而被金光吞噬,剩余的一哄而散,云未思周遭气息为之一清。
  “姚望年!”
  “大师兄!”
  与他同时喊出声的,却是突然赶来的江离。
  和江离同行的还有另一道气息,是万象宫迟碧江。
  两名外援的加入,让云未思压力登时减轻,三人在各处结印破阵,合力之下饶是对方修为再高也难以为继,更何况暗先生被云未思和江离接连喝破身份,气息不稳,阵法当即出现破绽,被三人趁机劈开一条出路。
  乌云散尽,风停雪止,鬼哭狼嚎逐渐远去,周围恢复昏暗但并不逼仄慑人的夜色。
  这是红萝镇原本的夜晚,脚下积雪厚厚一层,破旧女墙与老树枯枝和他进入衙门的第一眼一样。
  江离和迟碧江就站在云未思不远处。
  而在三人对面的,则是那位暗先生。
  四人有意无意形成三角,局势微妙而暧昧。
  江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暗先生,迟碧江的视线则大多数停留在江离身上。
  云未思想到后世迟碧江为了江离,不惜以命布下的六合诛天阵,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和九方长明。
  都说大道忘情,但修士也是人,何曾能真正忘情?
  不过是道心越坚,越不容易被动摇罢了,可不容易不等于完全不会,纵使铁石心肠,也非真正的金石,再说水滴尚且石穿,更何况是人心?
  迟碧江与江离真正的缘分,应该正是起源于红萝镇此地。
  两情相悦,门当户对,这本该是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可惜后来江离身上出了差错,迟碧江却浑然不知,还把落梅误作江离,心甘情愿为了他,以寿元心血在天下各处布局,用苍生性命来成全她对江离的心。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女人殊为可悲可恨,但云未思知道,若换了师尊让他去做迟碧江做过的事,只怕他最后也是愿意的。
  所有公道公平,皆因自己是局外人罢了。
  “大师兄!”
  江离朝暗先生走近一步,却似被无形力量阻挡。
  暗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没看见他们,没听见他们的话。
  江离深吸口气,按下激动情绪。
  “大师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不说话,我也认得你,我有许多话想问你,你为何一直避而不见?当年的事情,如果你有苦衷,可以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的!”
  在他说话时,云未思则暗中观察四周。
  他们刚才看似破阵出来,回到衙门的小院落里,实际上那棵树从刚才就没有动过,雪花每隔两息就飘落下来,沾在右边偏下的枯枝上,位置和时长间隔都没变过。
  这说明他们依旧被困在这里,还没有完全出去。
  暗先生动了。
  迟碧江微惊,下意识想要拦在江离前面,江离却先半步将她扯到身后去。
  这简单一个动作,便可窥见许多细节,尤其在云未思这等知道后事的人眼中,更明白意味着什么——如果历史依旧遵循原来的轨迹,江离仍旧被夺舍,恐怕事情也还是会照着原先的路走下去,最终重蹈灭世覆辙,云未思与师尊跟落梅同归于尽,这已经是至好的结局。
  但他们回到过去了,回到红萝镇这个节点,一切还未发生,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然而,为何会是回到红萝镇这里?
  为何他们恰好能见证江离跟迟碧江的邂逅,揭开万剑仙宗姚望年的存在?
  云未思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直到此时此刻,看着江离、迟碧江、暗先生三人,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人早在当年的灭世阵法里,埋藏下能够颠倒乾坤日月,挽回一切的玄机暗线。
  而那个六合诛天阵,是迟碧江一手布置的,除了落梅之外,只有她是最了解阵法的人。
  也就是说,她可能早在自己死之前,就察觉了恋人身上的不妥,但她一人之力,当时却已经无法与落梅抗衡,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等待有人在破阵时触发玄机,以最决绝的方式,令时光倒流,来到曾经的拐角,重新去改变未来。
  而他自己与九方长明,就是那个能够改变一切的变数。
  不远处,暗先生揭下兜帽,摘掉面具,以嘶哑如蛇信吞吐的气息发出冷笑。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你的师兄?”
  江离面色微变,身体下意识往后微倾,似要后退,却被理智阻止。
  第128章 我便是说,他也不会信。
  江离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动辄大惊小怪,能让他如此悚然变色的,自然是因为对方身上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变故。迟碧江原本注意力放在江离身上,此刻看见他的眼神,不由自主也望向对面的暗先生。
  下一刻,她也露出惊诧骇然之色,比起江离,有过之而无不及。
  遮住大半面容的兜帽下面,是一个黑色面具,对方将面具摘下,露出的脸,那已经无法称为人脸了,脸上血肉腐烂大半,森森白骨即使在暗色中也隐约可见,两个原本应该是眼球的地方,一块是黑乎乎的空洞,另一块勉强倒还能看出眼睛的形状,可也只是勉强,因为眼皮周围的肌肤,也大部分都发黑了。
  迟碧江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想后退,却被江离拉住胳膊。
  些许温暖透过衣裳传来,让她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
  愣神的片刻工夫,暗先生已经重新将面具戴上。
  兜帽遮住半面,加上夜色掩盖,那种鬼怪般的恐怖面容,好像只是他们的幻觉。
  但云未思知道不是。
  暗先生生前一定受过非人的残酷折磨,在无尽痛苦中死去,因为鬼修到了他这等修为,原本可以随意变换外形,如鬼王令狐幽,他同样是鬼修,容貌却很俊美。但眼前这名鬼修,临死前那段痛苦却始终无法抹去,以致于深深烙在记忆里,同时影响他呈现的皮囊。
  见江离等人露出骇然神色,暗先生发出一声讥诮意味浓厚的低笑。
  “你师兄是长这个样子吗?”
  江离说不出话。
  “你师兄不仅是鬼,还是这么一个恶鬼吗?”
  暗先生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如夜枭在寂夜回荡,令人心头生寒。
  “你不想承认,我也不会勉强你。这些年,我本以为你死了,但当年藏经楼起火的事情,我没有一日忘记。你还记不记得,出事前两天,你跟我吵了一架,当时你问我是不是想取你而代之,放狠说了很多难听话,起初我也生气,后来回头一想,就觉得不对劲。你不像是这种人,顶多是情绪不好,对自己人发泄,但又会是什么令你情绪不好,练功不顺走火入魔吗,还是另有隐情?”
  江离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在夜色里清晰可闻。
  他甚至迈开脚步,朝暗先生走近。
  “我察觉异常,却没有深究,只当你过几日就好,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变故,我很后悔,假如当时多留意些,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大师兄,我很想你,师父也是,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活着?”暗先生古怪一笑,“我早就死了,我也不是你的大师兄。不过你说的那个人,有你这样的师弟,真是一种不幸啊!”
  说话间,云未思注意到院落外围一直有黑雾若隐若现,似在徘徊觊觎,等待时机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