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学好千日,学坏一时!方才就在这儿,就在这路上……老周见乞讨的小姑娘可怜给了对方一个铜钱,便被他儿子抢走了棺材本,那一棍子打下来,真是一点儿也不手软啊!”
  “他这样的人,活该是要千刀万剐,遭雷劈的!老周也是可怜了,偏生地有这样的儿子!”
  “方才有个小伙儿去叫大夫了,唉……怎的还不来啊!”
  旁边认得周京的,都为他打抱不平,秦鹿望着奄奄一息的周京,瞧见他的脸上已经蒙了死气,心里知道他大约是活不成了。
  齐老汉与周京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人,平日里没事儿他们俩还一起下过棋,说过几句话呢。
  齐老汉看着周京的儿子周强长大,周强小时候肯吃苦,也能帮着周京干活儿,不是读书的料,周京也没强迫他,叫他认得几个字就好,偏偏认得的这几个字,到后来却给了周强整日签字画押卖了家中东西的机会。
  周家城外也有田地,算不得苦,如今所有田地都押给了旁人,周京自己省吃俭用的留下来一些棺材本儿,方才也被儿子给抢跑了。
  众人围观,一阵唏嘘,大夫匆匆忙忙赶来,药箱都没盖稳,冲入人群手才搭上周京的脉搏,周京便没气儿了。
  这么热的天,人光是站在艳阳下一刻钟都能晒晕了,更何况周京的后脑一直都在流血,被打了脑子的人不能轻易动弹,谁都不敢动手去救,其实方才大夫就算来早了,这般严重的伤也救不活。
  齐老汉抹着眼角的泪,骂了句:“这猪狗不如的周强!为了那点儿银钱,连亲爹都能杀了啊!他怎下得去手!这可是生他养他的亲爹啊!!!”
  出了这种事儿,秦鹿也没好再缠着齐老汉要蜜枣甜水儿的配方了,只是后退了两步,她与这些人都不太熟,刚来南都城几个月,清明后才彻底定居在这儿的,虽说这地方以前是秦鹿的老家,可物是人非,她没那么快融入进来。
  秦鹿不知道这周京是谁,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就齐老汉站在那儿一边抹泪一边安排人处理周京的后事。
  周京死了,围着看热闹的人也不多,唯有与他同一条街道的人留在那儿,说是要给周京筹棺材钱,可大家伙儿生活都拮据,周京家中什么也没了,后来又有人说,干脆给周京找块清净地儿,埋了算了。
  秦鹿本想走,听见这话又顿了脚步,道:“我这儿有些银钱,给他买个棺材吧。”
  齐老汉转头朝秦鹿看去,秦鹿从腰带里拿出了一锭银子,给周京买棺材绰绰有余。
  秦鹿说:“没有棺材,尸体埋在土地里会冷的。”
  这么一说,齐老汉又是抹泪,他叹了口气,收了秦鹿的银钱,想了想,又说:“过些天,你到我这儿拿配方吧。”
  秦鹿张嘴,她并非是要拿这钱买配方,但想了想,还是将话给吞了回去。
  转身走了一段时间,旁边从人群中散出来的几个还在讨论周京的死,有几个年轻些的,胆子大,说话没有遮拦,声音直接入了秦鹿的耳中。
  一人道:“我看周京的儿子怕是疯了,外头转一圈回来,谁也不认识了,就认钱,太可怕了。”
  另外一人说:“前几日我还在勾栏院那儿碰见他了呢,真是奇了,他居然能有银钱买女人过夜,却还要抢亲爹的棺材本儿,你可知他那晚,一出就是十两银子,哪儿来的啊!”
  “赌来的呗!”旁边的男人开口,挥着扇子扇了扇风。
  又有人开口:“非也非也!他说他已经许久没再赌钱了,反倒是走哪儿都带着一本书,还和我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不就识几个字而已,居然会看书?”
  “什么书?”
  “给他银钱的书呗!一本厚厚的,红皮子纸的书。”
  “我看过我看过!书里头写的都是一些志怪故事,若是说书人,拿那书还有些用处,又非说书人,那书说出来,哄小孩子都嫌怕人的。”
  “你们还真当那钱是书中找来的?肯定是从哪儿抢来的!他连亲爹都敢杀,打晕了头也不回,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日后再碰见你们可悠着点儿,离远些吧!”
  声音渐渐远去,秦鹿轻轻眨了眨眼,她没追过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儿子抢老子钱这种事儿,她也见多了,非要往古怪的地方去扯也荒唐,战乱时,儿子死了老子还得分了吃呢,人心若冷,能比腊月的风还寒上万分。
  今日没能买到蜜枣甜水儿,回去的路上秦鹿瞧见街边摊位有卖甜瓜的,于是买了两个甜瓜回去,出了城,再往无有斋走,当真是有些费事儿。
  秦鹿以前在南郡山上做过匪,所以对南郡外的周山都很熟悉,无有斋并未到山上那么远,却是山脚下,一大片田地后的一处私宅,宅子前头一口小池塘,还能钓鱼,这个季节荷花盛放,远远就能闻见荷叶的清香味儿。
  私宅没有围墙,木栏为院,院子里当真种了许多花儿,巧合的是正门旁边就有一棵山丁子树,只是树不大,经不住人往上爬的重量。
  繁花遍野,面向麦田,有山有水还有偶尔飞过的白鹭,其实很悠闲自在,若非……离南都城颇远,秦鹿也乐意的。
  等她走回了院子,又是一脑门子汗,门前池塘里飘着个竹篮,用绳子拴着,秦鹿将两个甜瓜扔进竹篮里用水冰着,自己往屋子里跑。
  刚进屋子里,便瞧见堂内藤椅上,梁妄侧躺着,手中握着羽扇轻轻扇风,眉头紧皱,显然是被这秋老虎给热惨了。
  藤椅旁的冰鉴里放了几片西瓜,正缕缕地冒着寒气,梁妄贪凉,西瓜已吃了三瓣,蓝袍掀开了点儿,露出了一截白净的脖子与锁骨,隐隐能看到肩头,他衣袍穿得松,挂下了点儿,还能瞧见半边劲瘦的胸膛。
  秦鹿才闯进去喊了一声王爷,见了梁妄脚下没停,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捂着眼睛,脸上臊红,嘀咕了句:“平日说我衣冠不整倒是有理,也不瞧自己穿得什么样儿,不矜持。”
  第69章 澜城古籍:二
  秦鹿的话梁妄不是没听见, 他耳力好得很,微微睁开眼朝跑开的背影瞥了一下, 梁妄姿势都没变,只张嘴说着:“给你留了瓜呢,又跑哪儿去?”
  山间宅院倒是好,到了夏天也凉爽,门前有荷塘,院后有繁花, 还有一片片田野观赏,偶尔蜻蜓蝴蝶什么的尽飞过来,山后溪水潺潺声, 丛林鸟雀争鸣声,不论哪一点都像是古人诗中所写的闲静的世外桃源。
  然而……离南都城当真是有些远。
  若是四五月份倒还好, 梁妄隔三差五就得去城里头转一转,城中有个书舍, 据说是这方圆五百里之内最大的一间,里头的书多不胜数, 梁妄会去那儿看书。书舍的一楼还有拼棋艺的,有一次梁妄碰到了个老翁, 居然能和对方下一个时辰也未分胜负,把他的棋瘾子都给勾出来了。
  只是天气渐热,还得走那么些路,他就不愿常往南都城跑了,到了如今八月天, 说是立秋,可大暑刚过,暑气依旧蒸腾,甚至比起前几日来更要烦闷。
  暑期雨水还多,这个时候光是晒太阳了,梁妄不愿出去,就在家中歇着。
  因为院中只有一个长廊与一个凉亭,四面没有围墙也没个挡头,靠在长廊或凉亭下,不要半个时辰太阳就转了方向,能直直地晒到脸上来,所以梁妄就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书房对着西晒,落日自是好看,可也刺眼晒人,他说他看书,看着看着一抹金光照在书面上,还不等太阳落山,眼先花了,心情烦躁起来,见谁都是不顺眼的。
  秦鹿不吃西瓜,不是不爱吃,是后院棚子里长的西瓜就这两个,吃完了便没了,到时候梁妄没有果子吃,又得难受。
  门前的山丁子一个多月前败了花儿,这个时候已经长出果子来了,但果子还未成熟,橙黄色的,等什么时候变成通红的了,那就可以吃了。
  南都城与良川的气候差了点儿,良川那边的山丁子,冬天落雪了也未必能落光,果子还是鲜甜的,南都城这边到了十月底,山丁子的果子就都成熟了,如若再过半个月不摘便会烂落一地,很可惜。
  秦鹿端着个小板凳在门前吹风,手上是洗净的甜瓜,连着瓜皮一起啃,吃了肉后再把瓜皮吐出来。
  她背对着梁妄的方向,衬着一园子姹紫嫣红的花,又对着红绿两色的荷花塘,腰背挺直,夏季里穿得不多,腰带束着小腰盈盈一握,一把就能掐过来似的。
  梁妄睁着眼后就没闭上了,一双眼就盯着秦鹿的腰,透着光,看上去更细,而后回想了一下,她好像很瘦,身体轻得很。
  喉头动了动,梁妄开口:“吃什么呢?给本王也尝些。”
  秦鹿回头看去,梁妄还是那般,‘衣冠不整’的模样,秦鹿有些不好意思,她伸手指了指梁妄的领子道:“王爷你衣服散了。”
  “嗯,爷故意的。”梁妄面无表情,瞥着秦鹿手上的甜瓜,下巴对着冰鉴的方向抬了抬,说:“跟你换,把你那个给我。”
  秦鹿看了一眼已经啃了好几口的甜瓜,于是洗了另一个干净的给梁妄拿过来,笑呵呵地换了对方两瓣西瓜,也就没走到门前了,就在屋里吃,瓜子全都吐到水盆里,等会儿再换。
  “今日出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梁妄拿着一个完整的甜瓜无从下嘴,于是就不吃了。
  秦鹿说:“我本想着去找齐大爷要蜜枣甜水儿的配方,再去楼上院买些干花回来的,虽说现在天热,但凉得也快,还有几件成衣没买……不过中途出了件事儿,我将银子给了齐大爷后身上银钱不够,干脆就回来了,明个儿再去。”
  “什么事儿?”梁妄晃着扇子问她。
  秦鹿说:“齐大爷的一个朋友,名叫周京,他儿子为了抢他的棺材本,当街把他给打死了,我去时他奄奄一息,大夫刚到人就没了,唉。”
  “无情无义者多着,同情不完的。”梁妄说完,秦鹿就朝水盆里吐了一粒黑色的瓜子。
  她的嘴角沾了许多西瓜汁,红润润水嫩嫩的,梁妄瞥见了,盯着看了会儿,等秦鹿发现他的视线,他才道:“擦擦,也没个姑娘的样子。”
  秦鹿撇嘴,从怀里拿了个手帕擦了嘴角后继续吃。
  “不过就是这种事儿,都有人往奇怪的方向说呢,我在回来的路上听好几个认得周京儿子的人道,周京的儿子周强近日有钱的很,还不是赌来的,说是从书里面变出来的。”秦鹿耸肩:“这世上古怪奇谈我听多了,但书中的颜如玉与黄金屋,我是真的没见过。”
  梁妄听见这话,睫毛颤了颤说:“也不是没有,但尽数都是假的,此话原意并非是真的往书里去寻。”
  “我知道的。”秦鹿吃完了西瓜,又听梁妄说:“我师父有个故人,便有这个本事。”
  秦鹿朝梁妄看去,静静地听他说。
  梁妄道:“那人的身份我并不清楚,我也从未真正见过她,只是多年前师父将天音寄放在她哪儿,我去取天音时,听过她说过两句话。据说她是来自山海处,是个神仙,但又自称为妖,传闻她可以让人,真正地从书中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昆仑山,蓬莱海,所谓山海处,是真正的神仙住的地方,但秦鹿也只是在梁妄师父留下来的书中看到过这些,就是梁妄的师父在提到关于山海处的人或物,字里行间中都充满崇敬与卑微,更别说梁妄与秦鹿,这才仅仅见了百年世间的后辈。
  本来这事儿,也只是梁妄与秦鹿午间休息时随意闲谈的话,却没想到第二日秦鹿与梁妄再去南郡,打算将秋天无有斋内需要的补给都买回来时,还真碰到了所谓的……能叫人心想事成的书。
  到了午时天就热,所以早间天还算凉快的时候,秦鹿便与梁妄一起出门了。
  本是秦鹿自己去的,梁妄说住处无趣,故而跟上了,打算去书舍看看书。
  他上个月在书舍那儿吃了个桃子,装桃核的盘子放在窗沿上无意间撞翻了,两颗桃核落在了地上,一个多月过去居然还长出芽儿来,梁妄还想去看看,若长势好,说不定明年能开桃花。
  到了南都城内,面熟的几个人都认得梁妄,毕竟如梁妄这般打扮的人不多,他还提着个鸟笼比这南都城内最纨绔的公子哥儿都要贵上几分,十足的显摆。
  秦鹿入城就去买东西,还租了辆马车在后头跟着,买了什么就都放在车子里。
  昨日周京死的地方还留有一些血迹,平日里卖蜜枣甜水儿的齐老汉这两天估计都没法儿摆摊了,秦鹿让马车在书舍前面等着,自己去书舍内找梁妄。
  才抬脚进去,便见里面几个年轻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突然冲到了她的跟前,眼见一拳就要贴上脸了,秦鹿侧身躲过,本能地一脚踹了过去,谁知道刚好踹上了那男人的子孙根,男人当即趴下抽搐,疼得动不了了。
  这人不能动,其他几个还在打,书舍的老板站在一旁想拉架又不敢靠近,直说:“我这是书舍!斯文人处,你们进来捣什么乱啊?!”
  “哎哟,放下!放下!那本书已经有十年了,经不起折腾,你们若再抢就该散了!坏了!!!”
  书舍的老板年纪颇大,过五十了,头发黑白掺半,不过因为年轻时摔断了腿,所以杵着拐杖行走不便。可明显他的劝说没用,五六个年轻人照样在抢书,地上的书本散乱成一团,还有一本砸到了秦鹿的脚下,书封上的字规整,朱砂色的边,沾了点儿红。
  秦鹿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当不当出手去拉,就在这犹豫的档口,一名身量略高,一身黑衣的男子从她身边走过,手中捧了十几本书,出门时撞了秦鹿一下。
  秦鹿朝他看过去,正好与男子对上了视线,这人年纪不大,约十七、八的样子,浓眉大眼,五官长得也不错,只是鼻下用黑炭画了假胡子。
  秦鹿只是看他,他便恶狠狠地瞪了秦鹿一眼,然后离开了书舍。
  秦鹿哎了一声,看了看还在心疼书的书舍老板,又看向低着头,将书藏在怀里大步离开的少年,说了句:“你、你是偷书的吧?”
  少年被发现行迹,抱着书就跑了,秦鹿指着他的背影对书舍老板道:“那人偷书了!”
  书舍老板哪儿还管得了别人,几个年轻男子的扭打将书舍的书架一个个撞翻,上千本书落在了一起,损坏了许多。
  书舍老板眼看就要受不了,一口气若没喘上来就要过去了,秦鹿连忙冲了上去,先是将两人拉开,脚尖踢在对方的小腿上,只要站不起来,这群人就打不到一起去。
  她身手不错,三两下制止了这些男人,而后才发现,这几个人居然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知为了哪本书挣得头破血流,一点儿形象都没有了。
  力气最大的那个,秦鹿从背后束缚住了他的双手,那人还在挣扎,秦鹿便对书舍老板道:“还愣着做什么?叫官府的人来啊!都打成这样了,多少损失马上算出来,让他们赔!”
  几个男人还捂着腿哀嚎,其中一个听见了秦鹿的话,居然开口说:“这点儿小钱算得了什么?等我拿到了古籍,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书舍,就是皇宫里的藏书阁,我也不放在眼里!”
  “等你找回了理智,就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有多可笑了。”秦鹿笑话他,被她束缚着的男人却道:“古籍是我的!等我拿到了古籍,今日你们这些与我抢的,我都不会放过!”
  “分明是我的,是你们从我这儿抢走的,我的古籍……我的古籍都被你们撕烂了!”最先被秦鹿踢到子孙根的男子也挣扎着要起来,等他摸到了一本红边的书,拿在手中一看,气愤地扔开:“这不是我的古籍!谁偷走了我的古籍?!”
  “你们都疯了吧……”秦鹿见他们都在谈到什么古籍,面容狰狞,哪儿有半分文人的样子。
  便是这个时候,梁妄才提着鸟笼子来书舍,两人原先在街口分开时,梁妄便说要来书舍的,结果前面有个茶楼里头在唱戏,请的戏班子还不错,为了这戏班子还特地搭了个台子出来,梁妄听了两出戏才来。
  一来便见秦鹿抱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梁妄眉心皱着,两步上前羽扇往秦鹿的头上敲了一 下:“松开!”
  秦鹿听话,松开了那男人,结果那男人气急,转身就对着后头的人挥了一拳,那拳头朝梁妄过去了,梁妄现如今才是在场众人中真正的文人,秦鹿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腕,那拳头对着梁妄的脸就两寸,梁王爷一双丹凤眼瞪大,眨眼的功夫,男人的胳膊又被秦鹿掰了过去。
  “主人让开些,这几个人都疯了。”秦鹿说完,梁妄便道:“吓爷一跳,打他!”
  得了梁妄的话,秦鹿便把人按在地上,狠狠地踹了两脚,那男人嗷嗷直叫时,三个官兵便被书舍的人领进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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