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一 异人乃异常之人
  “心情不佳?”
  九重夜用黄梨木勺舀起热水,均匀地淋在青瓷盏上,温热青盏后,再用长长的银质夹子,镊起茶碗,将滚过两水的茶液注进茶盏,茶香袅袅升起。
  袖子上大片大片的金地银花随着九重夜行云流水的动作折射出细碎闪烁的光芒,煞是好看,沐扶苍捧起散发着清香的茶盏,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我本来确实难受,等饮了你这一杯,万般烦恼一时俱无,果然是好茶好手艺。”
  九重夜膝行挪到沐扶苍身边,并排坐下,他没有束冠,长长黑发几乎拂在沐扶苍的肩膀上,隐约散发着清淡复杂的香气,在她耳边笑道:“难得无为妹妹夸赞,我定要研墨作赋,将今日此时纪念起来。”
  也许是因为九重夜是少有的幼年玩伴,沐扶苍虽然有些忌惮九家神秘的来历和此人妖异言行,但心里确实分出一份真情,将九重夜当作朋友与哥哥,总也生不起男女之情,也不怕忌讳,半靠九重夜身上:“小夜,为什么不问问我和谁生气呢?”
  九重夜轻轻撩开沐扶苍耳边垂下的碎发:“无为妹妹刚才公主府回来……是发现,皇家宴席,却与梁府或者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林林总总,依然是妇人内宅的伎俩,因此颇为失望。”
  “是呀,”沐扶苍懒洋洋道:“我先是给乐平公主摆了一道,将我身边人调开,又碰见三皇子元衍烈,一口咬定我在长公主眼皮下与野男人私相授受,然后是乘船游湖时,王尚书家的王阿梦意外沉船落湖,可怜驾船的宫女无辜丧命。”
  “当我迈出公主府时的心情,感觉就像我每次走出梁府时的心境。”
  “我虽不惧她们,却,实在不喜欢。”
  九重夜怜惜地望着沐扶苍的侧面,她眼睫甚长,自己衣衫上反射的金光落在那面颊睫毛上,好像一场破碎的美梦。九重夜忍住伸手触碰的渴望,轻声道:“无为妹妹想要的是,和冯柔女史一般,站在朝堂上,为律法为政绩为社稷百姓与人争锋,鞠躬尽瘁,可惜,皇上,他不许啊。”
  沐扶苍的仕途,在册封县主的那一刻终结了。
  沐扶苍的睫毛微微一颤,九重夜笑道:“但是你才不会甘心做一个吃宴席看热闹的县主呢,即使接触不到政权,你也要凭自己的能力从民间折腾起来,成全自己的目标。”
  沐扶苍摸摸耳朵:“哎呀,你可别夸了,我只是不耐烦与小孩子过家家,哪有这么伟大,说得怪不好意思的。小夜,九伯伯最近身体安康吗,我迟迟没有拜见他。”
  九重夜直起身子,摇摇头,沉顿道:“不好,很不好,我父亲近年在故乡安养,病清反反复复,生意的事我一点也不敢劳烦他。唉,现在生意不好做啊,为了能给伙计们发出工钱,我都亲自卖起月饼,眼看着就要把自己一起卖出去了,无为妹妹若可怜哥哥,不如将我买回去吧,免得我不知道落在谁人手里,平白受气。”
  沐扶苍一口把残茶饮尽:“算了吧,珍宝阁只有这天与民同乐,我若是领你回家,不到半路,就要被姑娘媳妇们撕碎了啦!再来一杯。”
  九重夜重新烧水烹茶:“你这是牛饮,非品茶之道。”
  “我原不是文雅之人,已经被迫在公主府里装了半天了,这会你可饶了我吧。”沐扶苍端起热乎乎的茶盏:“我在公主府也不是全无收获。”
  “哦,有什么收获?”九重夜知趣问道。
  “长公主府里有一座神奇之处,叫做迷魂阵,据说人进去就出不了,乐平公主就是想拿它暗算我,不过我没有真正进去。小夜,你听说过迷魂阵吗?”
  九重夜眨眨眼睛,再给沐扶苍续上一杯热茶,沐扶苍没有接茶,一脸好奇的盯着他。九重夜叹口气:“知道。”
  沐扶苍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以手拖腮,靠在茶台上,示意九重夜继续说下去。九重夜露出不知拿眼前少女如何是好的表情,无奈道:“唉,所谓迷魂阵是奇门阵法的一种,奇门阵法不同于军队的阵法,内含术法符咒等非常手段,确实能做到方寸间藏天地。布阵之人是先帝宠幸的得道仙人,据说习有长生之法,美貌不老,法力无穷,给先帝进贡了许多仙丹神水。当时的人说得好听,夸他是半仙,我私心想他,却是个邪魔外道,世间万物有得有失,天理循环,每个人,乃至每个朝代的气运寿命都是有数的,如何有长生之事,即使他当真保持容颜不改,也合该是拿妖术借来的。”
  “万宝商行现在气运正旺,无为妹妹可不要为了更近一步,急功近利,走上邪路。”
  似乎是怕一向胆大的沐扶苍跑去拿妖术推动万宝发展,关于这名半仙究竟是谁,九重夜再不肯提。
  听者有心,沐扶苍暗暗嘀咕道:“白哉子道长似乎便是容颜不老,我四年前瞧他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前世里,十年后再看到他,依旧就那样的脸皮,而且他称得上美貌不老、法力无穷了,难道白哉子就是当年的异人?”
  虽然没有从九重夜口中打探出异人下落,沐扶苍却给提醒了一件以前没有想过的事:“小夜此言在理,人间力量此消彼长,一切都是均衡的,就像我求佛拜神,神佛保佑了我,但我也损失了供果香火,并非白得福报,道长救我一命,这条命,不能是平白冒出来的,他,或者是我,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沐扶苍拎着月饼从珍宝阁里出来时,街道上灯火璀璨,很多商铺已经提前点亮了灯笼,连夜出售糕点果品,人群来往采买,好不热闹。沐扶苍心里一动:“听丫鬟汇报,冯女史最近身体转好,可以见客了。关闭学堂后,冯府也是极安静冷清的,我不如前去拜访她,共度佳节。”
  皎皎月光下,不全是欢声笑语,在街角阴暗角落,摆摊算命的道士趴在简陋的小木桌上,有气无力地叫道:“测字看相,所算必准,福祸在握,只需八文。今日佳节酬宾大降价,算桃花算财运算儿女,只需八文,只需八文!”
  众人忙着购买礼物果品,谁会在这会找一个野道士算命呢,道士也明白这几天不大可能有生意,有的没的叫两声,眼看着就要昏沉沉伏桌睡去,一只极漂亮修长的手,握着八文钱,搭在了木桌上:“道长,但请一测在下命格。”
  道士抬头,难得的客人长袍披发,带着一张白色长角的面具,上面只用血红的朱砂勾勒出细长的眼睛,怪异且美。
  道士把钱往布袋里一丢:“测字?看相?”
  “字迹后天而成,为心声,骨骼天生之相,乃天命,便看相吧。”
  他带着面具,却要道士看相。
  道士居然也认认真真盯着面具,严肃道:“施主面白无色,可见奸险,眼中含煞,冤魂缠身,额前生角,人间妖魔,此命至险至贱,天理不容,合该一死。”
  随着道士发话,披发男子先是轻笑,然后是大笑,笑得癫狂,蓦地,他收敛狂笑,寒声道:“白哉子,作为白家人,这天理,难道就容得下你么?”
  梁善空着手回到梁府,进屋就将自己关进闺房,连晚饭也只吃了两块桂花糕而已。
  梁刘氏担心女儿在外面受了欺负,站在门口捧着碗哄了半天,梁善才打开了门,眼睛哭得红通通的。
  梁刘氏又气又心疼,要把跟随梁善出去的莲莲喊来挨骂,梁善恹恹道:“别叫她,娘,我要和你说件事。”
  梁刘氏有些感觉不妙,放下碗筷,小心道:“善儿,你今天是不是遇见歹人了?”
  梁善摇头:“没有,我……”她的脸红了,比眼圈还要红:“我看见九公子了。”
  九重夜不是时时刻刻出现在珍宝阁,梁善也罕有出府逛街的机会,九重夜容香名满京城,九重夜又和沐扶苍的名字经常挂在一起,但直到几个时辰前,她才亲眼见到了九重夜。
  难怪袁倩黄曼宛她们提到九重夜与沐扶苍的流言蜚语时会生气。
  梁刘氏浑身一抖,想起关于九公子的传言,颤声道:“善儿,你不会是看上那个九重夜了吧?”
  梁善罕见地害羞起来,梁刘氏狂怒道:“他区区一个商贾,仗着一点姿色,也敢肖想我的宝贝女儿!”
  “不许你说九公子不好。”梁善瞪起眼睛,她容不得人说九公子坏话。初见九重夜,她真是如遭雷击,惊艳得几乎失语,呆望许久,沐扶苍忽然出现,梁善这才想起来,谣言里,沐扶苍是要嫁给九重夜的。
  这样风姿无双、美若天仙的九重夜,沐扶苍她也配得上!?
  回到家里,梁善越想越吃醋,越想越割舍不下,终于痛下决心:“我知道,即使当不成太子妃,我也得嫁进高门大户的,可是,京城里再没有哪个世家子比得上九公子了,我就算受些委屈,也要定他了!”
  梁康没有娶到合意的妻子,梁刘氏便把梁善的婚事,看得比以前更重了,紧紧抓在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她是要高嫁的,生恐梁善和哥哥一样,弄出道孽缘,结果千防万防,防不住九重夜一顾倾城。
  梁刘氏狠下心,咬着牙关不答应,梁善把自己往房中一关,绝食抗争,饿了两天,原本白嫩的圆脸黄了一层,气息奄奄,了无生趣。梁刘氏到底是心疼女儿,大哭几场后,不得已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同意她下嫁九家。
  梁鸣扬一贯厌恶九重夜妖服异状,得知女儿绝食原因竟是为了嫁给九重夜,勃然大怒,放话他宁愿梁善饿死在自己家。
  梁善铁了心,饿死也要成为九重夜的鬼。梁刘氏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冒险偷偷找媒人从中串联,没想到,所有媒婆听见她是要相亲九重夜,皆忍笑婉拒。
  梁刘氏好似两天老了十岁,垂着脸愁苦道:“沐扶苍如今是县主,倒也算了,可这九重夜,怎么也做不成亲家呢?我还指望着他入赘,好叫老爷同意这门亲事。”
  梅香悄声道:“夫人,表小姐据说与九公子结下娃娃亲,熟得很,她变成县主后,当年的婚约未必作数了,但是交情还是在的,咱们不如去请表小姐从中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