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看易庶满脸憾色,陆辞主动问道:“不知易弟所创的醴泉诗社近来如何?”
  时人好结社,易庶当然也不能免俗,在陆辞屡次以忙于‘糊口俗务’作推辞后,他才悻悻然地绝了加入陆辞所建之社的念头,而是转头亲自创建了个。
  他虽称不上一呼百应,但也不缺拥趸,加上有父亲的庇荫,醴泉诗社才刚建起不久,就有了不小的规模,入会者不下百人。
  现是最仰慕之人主动提起他心中最得意之事,自然一下就让易庶将刚刚那点小小的失利抛之脑后,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起来。
  陆辞不时点头,恰到好处地给予微笑作为回应,更让易庶喜悦不已了。
  可惜的是,不等易庶鼓足勇气,再酝酿好话语,尝试一下邀请陆辞也入社时,最煞风景的钟元就满头大汗地冲过来了,还以大嗓门遥遥问道:“陆郎!快看看时辰,我可迟到了?!”
  钟元被蹴鞠社的拉去,一不留神就踢得忘了时间,猛一意识到,顿时浑身冷汗。
  他哪儿会那么快就忘记前几日被罚之事,立马拔腿狂奔,看陆辞还一派悠然地在园里,才放了一半心。
  易庶飞快地皱了皱眉,不喜跟好似冒着一股热气和汗臭的钟元站一起——就算留下,也会被这莽夫夺去陆兄的关注,只有恹恹地打住话,施施然地先走了。
  钟元见他走了,也松了口气:“这爱摆臭架子,倒真够喜欢陆郎的。我刚大老远地看着俩人围着你,要不是皆为郎君,就这架势,倒像妻妾争风吃醋了。”
  “胡说八道。”陆辞无奈斥了句,摇头:“他那是家学渊源,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摆臭架子了?倒是你这一身狼狈,臭是有余,架子倒不足。要不抓紧时间去冲洗一下,再换身衣裳,定要被夫子揪出来重罚的。”
  学院里也有蹴鞠课,自会有备用衣裳放在这里,倒不愁没有可替换的。
  “坏了!”
  经陆辞一提醒,钟元也紧张起来了,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陆辞便笑眯眯地看向朱说:“方才没被欺凌罢?”
  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问,朱说茫然道:“自是不曾。陆兄何来此问?”
  陆辞问话时,就仔细观察着朱说面上神情,判定对方所言非虚后,语态里就多了几分随意和慵懒,笑道:“易弟秉性不坏,又对才子从来高看一等,以朱弟文思之高,再相处些时日就好了。”
  ——那可未必。
  朱说心里悄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不杀士人
  赵匡胤在太庙寝殿的密室里立了一块石碑,碑文上是约法三章,一不杀柴氏(后周皇族)后人;二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之人;三不加农田之赋。
  所以北宋的士大夫基本都非常安全,哪怕经常被贬去外地,也没啥性命之忧。
  皇帝要是想杀官,也会受到群臣一致抵制,劝得他不得不改主意。
  再分享一则小趣事:
  太祖皇帝赵匡胤一次在园子里拿弹弓打麻雀,一个监察官紧急求见他。他以为是重要的事情,就放下弹弓去见,不想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于是非常生气,举起斧柄就把人的牙齿给打掉了两颗。
  那监察官也不害怕,就捡起牙齿放到袖中。
  皇帝冷笑说,难道你要去拿它做证据来控告朕吗?
  小官道:告是告不了,但是史官会记录在册。
  皇帝只好赔礼道歉了……
  (《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51-55)
  2. 柏郎中家:直接挪用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某家儿童诊所的名字
  3. 外卖:同样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画了一名在送外卖的伙计
  4. 干当人(杂役),酒食作匠(厨师),青年僮仆称厮儿(《假装生活在宋朝》,《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5. 衙内:官员的儿子称衙内,女儿称小娘子。(《假装生活在宋朝》)
  6. 结社:
  宋时“社”很发达,就《东京梦华录》《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城纪胜》记录的杭州城的“社”,就有上百种,五花八门,什么社都有,演杂剧的可结成“绯绿社”,蹴鞠的有“齐云社”,唱曲的有“遏云社”,喜欢相扑的可以入“角抵社”等等。
  在我看来,最有趣的大概还是剃头的师傅组成的“净发社”,热爱慈善的“放生会”,妓子们结成的“翠锦社”,一群赌徒组成的“穷富赌钱社”2333(《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十三章
  陆辞当然不可能看不出朱说和易庶之间的微妙敌意,也当机立断地进行了调解。
  他并不言明,只做了次引荐人,让易庶建起的醴泉诗社纳了朱说入社。
  以范仲淹那经得起无数后世课本考验的吟诗作赋的能力,一有机会显露出来,那么向来爱才的易庶对其的敌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朱说对陆辞的好意心知肚明,虽还心底还残存几分别扭,到底乖巧地接受了安排。
  倒是易庶的脸色变幻很是精彩。
  难得陆辞主动相询,他还以为是陆辞改变心意想要入社,正要心花怒放,就听得对方客气说情,目的竟是让从未显山露水过的朱说进来他这。
  易庶当然不可能拒绝陆辞,可将个刚拒绝了他提议的不识好歹的小子收纳进来,又有些不甘心。
  可真刁难朱说的小气事,他也断然做不出来的——倒不是担心朱说被穿了小鞋后可能告知陆辞,叫陆辞对他的印象变坏的缘故。
  而单纯是诸如此类上下其手的行径,根本不符他一向的骄傲。
  陆辞正因看出易庶的这点特质,才会安心把朱说安排进去。
  以易庶的底线,不会对朱说不利,甚至因为抱有的那点小敌意,会忍不住对朱说多些关注,更有利于朱说得到展示机会。
  对易庶而言,是诗社吸纳了一员可遇而不可求的强将;对朱说而言,既得了跟同窗学子相互学习进步的契机,自己锻炼的机会,也是条建交和融入学院的捷径。
  话虽如此,陆辞还是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几天,确定朱说那头的进展一切顺利后,才安心忙自己的事了。
  两个月一晃而过。
  清明接寒食之踵而来,学院又放长达七日的课了。
  不知何处飞来一对羽色艳丽的黄鹂,天不过微微亮,就已神气昂昂地在陆辞卧房的窗前叫唤了。
  在清脆的鸟啼声中醒来,陆辞也不觉恼,只无奈地在桌上摆放的小竹篮里小抓一下,披着长发踩履至窗前,用这磨碎了用来衬茶汤的一小撮干果碎,喂给了不怕人、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功臣们。
  等俩黄鹂将干果碎啄食一净,陆辞也已就着预先打来的凉井水漱口净面,整好衣帽,一扫初初醒来的慵懒,恢复了翩翩美郎君的精神气貌了。
  甫一出门,却见比他还起得更早一些的朱说朝他房间走来,不由揉揉眉心,假作埋怨道:“在别人眼里,我原本也算个勤快人,自朱弟来了后,倒日渐衬出我懒惰了。”
  朝夕相处了这两个多月,朱说对陆辞似假似真的玩笑和调侃,也已有了不少应对经验了。
  “陆兄说笑了。不过昨夜就寝得早些,才起得也早罢了。”
  他只腼腆地笑了笑,就极自然地刚从早市上买来、还原封未动的《密城要录》递去:“陆兄可有兴趣一读?”
  《密城要录》可不是官府出版的正经邸报,而是民间雕印和每日发行的朝报。刊登的内容很是丰富多彩,既有正经的朝中事,也会包括邸报都不发布的一些诏令、差除、台谏百官章奏,有社论,有靠鬻文为生文人所写的漂亮诗赋,也有收集文人意见的社论和关于坊间趣闻的道听途说。
  密州城中多士人学子,当然对时务政事颇为关心,因此根本不愁销量。
  不过,在要录那看似正经的文笔之下,可是一堆由内探、省探、衙探卖给报社所构成的消息,真真假假混杂其中,其可靠程度,就不言而喻了。
  陆辞却不忙接过来,只眨了眨眼:“我怎不知道朱弟还有买小报、看小报的习惯?”
  这《密城要录》为麻沙本所刻,质量远不如正经纸好,但胜在价格低廉,薄利多销,只需五文一份。
  可它说到底,还是每日一出的。
  真每日都买的话,积少成多下,也需承受一笔不小的开销。
  朱说自打跟陆辞住一起后,常被迫受对方无微不至的恩惠和提携,不知不觉间也通过些他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途径攒了些薄财,不需要像最初搬来那样精打细算,常囊中羞涩,自然也买得起晨报了。
  “幸得陆兄之助,囊中现有余财,尚负担得起。”尽管如此,对上陆辞善意调侃的口吻,他还是微赧地红了红脸,解释道:“前日听易衙内所荐,方买来试读。观昨日之报,虽不乏夸大其实,但也有可取之处。”
  陆辞含笑摇头:“朱弟误会了。我方才问你那么一句,绝非是为邀功,况且功本不在我,怎能胡邀?只可惜,我若早知朱弟也看朝报,你今日与昨日的朝报费,就能省下了。”
  朱说微愣,就听大门处被人轻轻叩响,不由起身应门。
  等开门后,叩门之人已然不在,地上静静躺着的却不是别物,而是一份精心卷好,再用一条细绳缚住的《密城要录》。
  朱说茫然道:“……这是?”
  陆辞笑道:“实不相瞒,初来密城时,愚兄度日甚为拮据,广求生财之道,此便为其一。书院中无人知晓此事,还请朱弟为愚兄保密了。”
  陆辞自认在诗词歌赋方面天赋寻常,可绘画技法上却得天独厚,堪称颇有心得。
  况且,《密城要录》不过是间发行量尚可的民间小报,不似科举考试的严格要求,而要自由烂漫得多。
  他在最缺钱的那段日子里,就一直用‘鱼客’这笔名给《密城要录》供稿。后钱财上有了富余,为重学业,才停下了供画稿的零活。不料引来那报社的主人派人上门来加酬挽留,才最后定下三月一供,也能算作是闲暇时的陶冶情趣。
  因着这点人情和工作联系,《密城要录》每日都会让厮儿免费送来一份,根本不必专门上街去买。
  朱说还以为终于能为一直帮助自己的陆兄做点什么,不料得来这么个从前并不知晓的消息,顿时脸颊一片烧红。
  心里却无一丝一毫的羞耻恼怒,只觉万分惊叹,又夹杂几分了然:“原来如此。我定不同外人道此事。”
  陆辞莞尔:“对朱弟的为人,我从来没不放心过,不必如此郑重。”
  要连范仲淹这堪称完人的人品都不能信的话,这世间怕也没救了。
  可以说,陆辞对朱说的信心,甚至比朱说对自己的信心都来得强大。
  陆辞又道:“往后你直接来我房里取报便是,不必专程去买。若是对陈年旧刊有兴趣,我那也收藏了不少,你都可随意取阅。”
  对这份好意,朱说也不矫情推辞,而是立马谢过。
  陆辞不再在之前那小话题上逗留,而是与朱说回到小厅,翻起了今日的朝报。
  这次被放在头版头条的内容,倒跟他们这俩读报人息息相关。
  只可惜是个坏消息。
  ——贡闱之设,用采时髦,言念远方,岁偕上计,未遑肄业……权令礼部权停今年贡举。
  在涉及无数士子前途的要事上,一般来说,小报也不敢无的放矢、捕风捉影的,而多半是有确凿消息了,才敢这般放出。
  “贡举又停了。”陆辞蹙眉:“这都停第几回了?”
  朱说依稀记得有那么几次,具体的答不上来。
  倒是陆辞记性特别好,自个儿沉吟片刻,就给一一数出来了:从大中祥符二年算起,二年,三年,五年都出了诏权停贡举的消息……
  自改年号后,除了元年那回,似乎就没开过贡举了。
  毕竟要较真算的话,大中祥符四年,也就是去年开的那场贡举,参考者仅限于东封泰山,西祀汾阴,南祀老子的沿途州府等特定地域的人,而非全国诸路州府的举人,并不能算进正经贡举之列。
  再这么积压下去,等陆辞有把握下场的时候,面临的竞争力就是空前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