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274节
  他的皇兄已不再用慈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男人对终将取代他地位的另一个男人的目光,是一头雄狮对逐渐长成、威胁其统治权的另一头雄狮的目光。
  ——是古往今来无数孤家寡人的帝王,看着羽翼渐丰的太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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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宁冷宫内,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却难掩憔悴之色的卫昭妃,坐在院中积雪的枯树下,对着一轮皎洁的寒月,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实在是太无聊了。
  日复一日地吃喝、睡觉,自娱自乐地唱曲、跳舞,面对四壁冰冷高墙,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原谅她的男人的赦免。
  这种无聊不仅消磨着她的心志,也消磨着她对二皇子的母爱。从一开始撕心裂肺的思念,到如今疼到麻木,只有深夜躁郁不宁得快要发狂时,才能回想起儿子越发模糊的小脸蛋。
  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是那个焚香抚琴的白衣身影——容貌也已涣散了,唯剩下那些印象深刻的碎片——从肩头垂落的长发、握在她胸口的掌心温度、袖内散出的香气、蛊惑般低沉的嗓音……
  以及触动她心魂的字字句句:
  “一个合格的帝王,就该防着任何人。你认为,今上是不是合格的帝王?”
  “一个帝王的挚爱永远是权力。他与最靠近这个权力的储君之间,有着天底下最微妙的父子关系。”
  “这个‘储’字意味深长,既是将来的继任者,又是当前最大的竞争者。正如留都南京,同样一套朝廷班子,放在那里做为后备,似乎很安心,可若是某天南京小朝廷突然有了争都之势,北京的正朝廷第一个容不得它。”
  “不受宠的太子,时刻担心被废,倍受煎熬;受宠的太子,始终得在野心难遏与谨小慎微间寻找平衡,又是一种煎熬。”
  这种煎熬,比起在冷宫的她,又如何?
  卫兰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君恩御幸是假的。
  父慈子孝也是假的。
  没有更早一些遇上洞察人心的鹤先生,她醒悟得太迟,可朱贺霖呢?岂不是至今还沉浸在假象中!或许直到他撞得头破血流,甚至付出更惨痛的代价,才会真正看明白这一点。
  一想到所恨之人要倒霉,卫兰就如自己遇到幸事,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
  “昭儿,太后带走你是对的。”她喃喃道,“与娘一同困在这里,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要乖觉,要精明,要顺顺利利地长大,把娘从这冷宫里用龙舆凤辇接出去……你外公冒险传消息进来,说太子在南京出了事……昭儿,你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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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内,豫王深吸口气,按捺住心底的震憾与不满,劝谏道:“皇兄你自己也说了,那是儿子给父亲的私信,不是呈给朝廷的公文,太子的这副态度,臣弟倒是毫不意外。至于清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是他相识相熟之人,又是关乎社稷国本之事,他怎么可能不管?”
  皇帝不为所动,下了逐客令:“你可以退安了。还有,以后这种替太子说项的东西,不必再往朕这里送。”
  豫王见皇帝毫不避讳地当着宫人的面扫他的脸,也恼火地提高了声量:“那也得先弄清楚前因后果罢?”
  皇帝道:“从南京来的好几道奏本,不是把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另外朕也派了人员前往南京,详细调查。朕一边要等待调查结果,一边还要应付那些热衷弹劾的文臣言官,已经够烦的了,你身为朕的亲弟弟,不能分忧,至少也别添堵。去罢!”
  豫王仍不甘心:“就算太子有错处,也牵扯不到清河身上,他——”
  “——他是朕的臣子!不是太子的,也不是你朱栩竟的!”皇帝陡然一声喝。
  豫王拍案而起,气冲冲地走了。
  “哎哟王爷,有话好好说,别朝皇爷发火呀……”蓝喜在殿门口差点与豫王撞了个满怀,连忙避让,嘴里招呼道,“王爷您慢走啊!”
  进了殿,见跪了一地的宫人,蓝喜又叱道:“一伙没眼力见儿的还杵在这里,给皇爷看着添堵,还不快出去!”
  宫人们心里委屈:皇爷不发令,哪个敢擅自离去?但谁也不敢在这位“内官第一人”面前吱声,赶忙俯身后退着出殿。
  蓝喜关上殿门,上前收拾桌面上的灰烬。
  皇帝却抬手阻止了他,屏住呼吸,亲自将信纸焚烧后的灰烬拢进掌心,吩咐他取个空盒子来。
  将灰烬装入盒中,只得小小的一撮。皇帝盖上盒盖,递给蓝喜:“收入抽屉里。”
  “放‘那个奏本’的抽屉?”蓝喜谨慎地问。
  皇帝疲倦地点点头。
  蓝喜拿着小盒,走到御案前,打开一个抽屉,把盒子放在去年苏晏从陕西送来的奏本旁边,重又锁好。
  “皇爷唉……”回到榻边的蓝喜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叹道,“时候不早,该就寝了。”
  皇帝转头望向夜沉沉的窗外:“时间也不多了。朕听你说,明日有几名给事中,也要加入弹劾的队伍?”
  蓝喜答:“是通政司的崔参议向奴婢透的风儿。崔锦屏,皇爷还记得罢,与苏侍郎同科的状元郎。”
  皇帝颔首:“记得,恩荣宴上,‘龙跃金鳞会有时’的那个。一个自恃才华、锋芒毕露的年轻人,怎么会对朝堂上的动荡无动于衷?这是选择好了站队,想谋求晋升的机会。”
  蓝喜问:“那么皇爷打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呢?”
  “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皇帝道,“满朝不少咄咄目光,只看到苏晏年未弱冠,两年间由从五品洗马,跃居正三品南京礼部侍郎,哪怕贬去了南京,也一个个眼红得很,故意无视他的功绩,只抓着他的年龄说事,说他年少幸进。可又有几人能认清,天底下,只得这么一个苏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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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不知由何而起的风声,从皇宫悄悄吹了出去,渗入满朝文武之间,说皇帝对来给太子说项求情的豫王发了大脾气,还对太子的朋党比周表示出不满。
  朝臣们琢磨着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和含金量,各有各的考量,有的继续观望,有的摇摆不定,有的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而就从传闻中求情的那日之后,呈上去的弹劾奏本也不再留中不发了,改为批复两个字:“再议”。
  这其中的变化耐人寻味。
  “这是顶不住压力了啊!”因为太后一道懿旨,荣升为二皇子老师的阁老王千禾抚掌道。
  另一位同样是皇子师的阁老焦阳摇头:“皇爷何等心性之人,十五年来你还没看透?从外面来的压力不可能折服他,反而是由内自生的病,才是他态度有所转变的原因。”
  “什么病?”王千禾问,“困扰多年的头疾?”
  焦阳笑道:“不,是帝王的通病。”
  王千禾点头道:“多亏焦阁老提点,我也回过味儿来了。形势似乎正慢慢偏向我们这边,我们不妨再添柴加油,让这把火烧得更旺。”
  焦阳赞同:“还有一点,不能让太子回京!
  “只要人不在身边,感情自然就会变淡,古今多少失宠的事例都验证了这一点。就让他和苏十二滞留南京,等到东宫之位易主之后——白鹿案的真相如何,又有谁会在意呢?”
  第284章 白鹿案的真相
  苏晏与东宫侍卫们去了趟刑部大牢,才知道原来南京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一处,在外城北的后湖旁。
  因为他的坐镇,刑官审讯那几名钱姓商人时也比较文明,没动用什么刑具。
  在一排独立牢房之间来回踱了半天后,流动听审的苏晏感觉这几名富商都不是他们要找的“钱善人”。
  他出了大牢,正要回去找太子,一小队侍卫策马飞驰而来,禀道:“苏大人,小爷请你去一趟应天府衙门。”
  应天府的官署坐落于南京城中心的内桥旁,苏晏走进衙门正堂时,见太子正大剌剌地高坐在主官首座。
  堂下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穿三品文官袍服的中年男子,黄面微须,是府尹郭敞。
  另一个五旬白脸男子,生得慈眉善目,内官打扮。苏晏没见过此人,想来就是南京守备太监严衣衣了。他看严太监身上的大红蟒衣,与飞鱼服一样非御赐不能穿,猜测对方以前在京城皇宫的司礼监干过,职位还不低。
  “哟,严公公、郭府尹,怎么了这是?”苏晏以平级见礼,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叫衙役搬两张椅子过来坐啊。”
  “不敢不敢!太子殿下在此,哪有下官坐的份……”郭府尹神色不宁,大冷的天额角濡湿。
  严太监袖手含身,一副内官在主子面前谨小恭敬的模样,面色倒挺平静:“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小爷,吃罪挨罚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别管他们,清河过来,坐这儿。”朱贺霖招手,让苏晏坐在他身旁的太师椅上,“今日小爷和你是主审官,他们是嫌疑人。”
  说着拿起桌面的惊堂木,好奇地摆弄了两下,“啪”一声拍在桌面,震雷似的响,把堂上堂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太子不满地望向大堂两侧的东宫侍卫:“喊啊!”
  “喊……喊什么?”侍卫首领窘然问道。
  “不是该喊‘威武’吗,像民间百姓说的那样……对了,还要拿棍子敲地,整齐点,来来,再试一次。”
  于是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方,太子再次抓起惊堂木,狠狠一拍,比刚才那声更响。
  侍卫赶紧以水火棍敲地,声音沉闷,节奏极具压迫感,同时大喝堂威:“威——武——”声如霹雳。
  堂下的郭府尹浑身都抖了抖:明明是自己日常惯用的一套,怎么上下的位置变了之后,就这般令人心惊肉跳呢?
  太子压低嗓音,使之显得更加成熟威严,一本正经地喝道:“呔,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所犯何罪,老实交代!”
  苏晏手肘支在桌沿,转头扶额:看来咱们这位小爷是借着审案的机会,想过一把地方官的瘾,趁机玩起了cospy。
  郭府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似乎在这个堪称滑稽的场面里不知该说什么。
  严太监躬身道:“奴婢是南京守备太监严衣衣,犯了顺手牵羊之罪,捡到贵人遗失的房契后据为己有。愿将所占之宅邸,立即清退交还原主,按律缴纳罚金,再赔偿一座……不,三座宅院、园林或相应金银,以示改过向善之心。”
  太子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已经做好了对方喊冤叫屈,或是砌词狡赖的准备。可没料到,这严太监人品不行,顺杆子爬树倒是第一名,接着他之前故意闹事的借口,十分干脆地把假罪名给认了。
  顺手牵羊……这算哪门子的大罪?按律顶多罚点款。严太监不仅愿交罚金,还主动提出三倍赔偿——这姿态低的、态度好的,简直没挑了。
  问题是,如今他能改口说“捡到房契不归还”的罪名是本太子编造的么,这不是打自己的脸?
  毕竟宫里长大的孩子,就算够彪、够聪明,经验还是不够老道……苏晏无声地笑了一下。
  太子面子上挂不住,斜眼看他:你行你上。
  苏晏含笑而睇,清咳一声,说道:“严公公可知,春和宫里逃走了一名意图谋刺太子的宫女,就躲在你位于长柳巷的宅邸里,被搜了出来?”
  包庇刺驾者,与刺客同罪。这顶帽子一扣,多硬的脑袋都要落地。
  严太监忙解释道:“小爷容禀,奴婢着实不知宅院内如何多了一个人。近来奴婢忙着巡视城内外,以防歹人扰乱祭陵大典,没住过那宅子。许是哪个下人与那宫女有旧,偷偷收容,奴婢一定彻查,该绑来见官伏法的,绝不姑息!”
  这是撇得一干二净了。苏晏又道:“可贵宅的婢女做了口供,说这宫女名叫‘桃铃’,是你严公公的义女。”
  严太监当即否认:“这婢女胡说八道,其心可诛!定是我平时责罚过她,故而她怀恨在心,陷害主人。小爷与苏侍郎如若不信,不妨传她上堂,与我当面对质。”
  那名婢女也是在东宫侍卫冲进桃铃的闺房拿人时,惊慌失措之下叫了声:“哪个贼人敢对严公公的义女无礼!”
  后来宅中下人尽数被绑,她自知说漏嘴,生怕严公公知道后责罚,趁人不备,吞了火盆中烧红的炭,硬生生把自己的喉咙烫哑了,眼下仍在医馆救治,如何上得了堂?
  苏晏看出了这严公公是块滚刀肉,不是轻易能降伏的,便说道:“既然正主到案,直接传唤正主不就好了。来人,把桃铃带上堂来。”
  一名东宫侍卫领命而去,过了半晌,也不见人回来。
  太子不高兴了,吩咐另一名侍卫:“怎么这么慢?你去催催。”
  侍卫应了声,还未出得大堂,先前那名侍卫匆匆回来,对太子附耳禀道:“桃铃……在狱中自尽身亡。”
  “死了?”太子大为皱眉,“怎么死的?那么多狱卒,竟看不住一个小女子!”
  “说是趁人不备,触壁而死。卑职方才也验看过她头上伤处,的确是硬物撞的,自尽时极为决绝,头骨都凹进去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