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205节
  朱贺霖叫屈:“真没有!小爷殚精竭虑,累得瘦了一圈,你还冤枉我!”他在苏晏腰身前后捏了捏,笑道:“你倒是养胖了些,抱着骨头不硌手了。”
  “我这不叫胖,叫腹肌!”苏晏气哼哼地反驳。
  朱贺霖撩起衣摆给他看,什么才叫腹肌。
  少年人的肌肉谈不上块垒分明,但也健实有力,比他明显多了。苏晏有点沮丧,岔开话题:“不比这个。起来说正事。”
  朱贺霖坐也不好好坐,把脚丫搁在苏晏大腿上,手往旁边桌面一探,勾过来一盘果脯,往苏晏嘴里塞了块大的,说:“这口味酸酸甜甜,估计你喜欢。来,边吃边聊。”
  第215章 无穷尽的喜欢
  苏晏把果脯慢慢嚼咽了,酸甜从唇齿间一直渗到心里。朱贺霖低头在盘子内拨来拨去,在什锦果脯里寻找金桔口味——他自己不喜欢,嫌酸,但苏晏喜欢。
  苏晏看着朱贺霖,心想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赤忱热烈的少年变成了深沉冷酷的帝王,哪怕真会走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那一步,自己仍会清晰地记着眼前这一幕,记着对方跪在太庙神牌前发誓“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时眼中闪动的泪光。
  不问值不值得,只问愿不愿意。
  毫无疑问,他愿意。对朱贺霖,他有种基于前世历史的天然信任,也有种发自内心的亲昵与喜爱。
  他要为这个少年劈波斩浪,力挽狂澜,穷尽此生将他推向一代明君的圣坛,让他得到本就该属于他的尊荣。
  朱贺霖又拣了枚果脯递过来,苏晏捉住他的手指从嘴边移开,说:“我要弹劾卫家。”
  朱贺霖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皱起眉头。这个表情出现在他一贯无忧无虑的脸上,显出了些成熟的意味。然而成熟就意味着将要面对更多的责任、取舍与烦恼。
  “什么时候?”他问。
  苏晏答:“万寿节后的第一次朝会。”
  朱贺霖又问:“成功的把握有多少?”
  苏晏笑了笑,没有回答。
  朱贺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指尖的果脯落入掌心,他紧紧攥住拳头,说:“我觉得这不是个好时机。”
  “为何?”苏晏反问。
  朱贺霖沉默了一小会儿,有些难堪地答:“父皇……待我已大不如前。”
  方才与富宝的聊天中,苏晏也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安抚地握住朱贺霖的手背:“小爷忘了,我以前就与你说过,因为皇爷知道幼鹰是不能总捂在鸟巢里的。”
  朱贺霖摇头:“不一样,父子连心,这次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父皇的心离我越来越远了。就从……从坤宁宫失火之后。”
  苏晏眼前依稀浮现出映亮夜空的熊熊大火,宫殿前广场上一片蔓延的血泊,宫人的哭喊声与太子的怒吼声在火光中回荡。
  “有些错一旦犯下,是不是就无法回头,也再不能得到原谅?”朱贺霖难过地低语,“我一定是让父皇失望到极点了,所以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踏足东宫,也不再召我夜里去养心殿学习政务,就连我每天去问安时,他也常托词不见。即使见了面,也只例行公事地问几句课业与赈灾的事。”
  苏晏总觉得不至于。景隆帝宠爱了太子十五年,多少次顽劣胡闹、鸡飞狗跳都容忍了,怎么会因为太子痛失母亲遗物后、怒而杀人而断了父子之情。
  倒不是说杀人这件事不严重,而是在这个封建时代、这样的文化传统下,宫人只是皇室眼中的家奴,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为犯了错的宫人去责罚太子,顶多就是在心性方面有所不满。而且太子去太庙跪了大半个月,抄血经为先皇后祈福,皇爷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苏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朱贺霖却道:“父皇不是生我的气,他只是……情淡了,分到别处去了。”
  “二皇子?”苏晏问。
  朱贺霖深吸口气,极力维持不在意的神情,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紧抿着:“这一个月来,父皇去了十次永宁宫,间隔越来越密集,最后一连三夜都留宿在永宁宫。我听宫人们私底下说,老二眉眼长开了,越发像父皇,无论说话、走路都比寻常孩童要伶俐得多,说他是紫微照命、天生慧根。”
  又是帝星,又是慧根,这套路还真耳熟得很,苏晏轻“呵”了一声。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朱贺霖的胳膊:“放心,二皇子哪怕生成个弥勒佛模样,我朝‘立嫡立长,嫡在长前’的祖制也不会改。”
  朱贺霖点头,又道:“我倒不是考虑老二是否对储君之位有威胁,而是一想到父皇……心里真不是滋味。”
  就像生来受宠的孩子,忽然发现父母不再爱他了一样。苏晏完全能理解他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却不能任由他这么消沉下去。
  “既如此,你做个成全父亲心意的孝子,加倍敦爱弟弟就好了。”苏晏语声冷淡,“将来皇爷若是真生出了易储之心,你便双手奉上东宫之位,去做个像你四王叔那样的闲散王爷。”
  “——不行!”朱贺霖猛地提高声量,从圆睁的眼中放出一道厉光,“我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做个好皇帝,将来成为盛世明君,这个志向从我知人事时就已立下,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今日我若让出东宫之位,明日让出的就可能是我的性命!”
  苏晏哂笑:“这一点你倒是看得挺透彻。”去年在东苑,两人坦诚约定同舟共济时,他就认为朱贺霖有未雨绸缪的远见,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朱贺霖道:“我和四王叔不一样。他是嫡次子,本就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当年又手握兵权,极易生变。这些年父皇圈着他,除了自由什么都能给他,那是父皇的仁慈。
  “而老二的背后是狼子野心的卫家。倘若让老二猎取高位,我这个嫡长子活着一日,便一日是他得位不正的证明,他们能容得下我才怪!将来只有我朱贺霖继位,才能避免发生骨肉相残的惨剧。”
  苏晏反问:“你都知道的道理,难道皇爷不知么?”
  朱贺霖怔住,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不该对父皇生出疑心。”
  “你也不该对自己生出菲薄之心。”苏晏板着脸道,“这岂不是说我苏清河有眼无珠,不懂择人?”
  一丝羞愧从眼底掠过,朱贺霖展眉笑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勃勃英气。他目光明亮,语气坚定:“无论父皇是爱我,还是更爱朱贺昭,我都要做好一国太子的本职,修身养性,勤学政务。该争的时候,有勇有谋地去争;不该让的时候,绝对寸步不让!”
  “好!”苏晏喝了声彩,“这也正是我想对小爷说的。扳倒卫家,或许这不是个最成熟的时机,却是我能努力筹谋到的最有希望的时机。也许一次不会成功,只要还有命在,我就学那些台谏先贤。
  “前朝奸相专权乱政,大批言官纷起抗争,交章弹劾,言辞激烈,二十年间从未停歇过。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或被杀害,或杖责流放,但交劾不止,终使奸相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这才是言官应有的风骨!我既穿了这身獬豸补子的御史袍,就要担得起相应的责任。”
  “——清河!”朱贺霖情不自禁地倾身去抱他,攥得湿漉漉的果脯从掌心滚落榻面,“能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身边,永远支持我、辅佐我,与我共享锦绣江山。”
  苏晏微笑:“我不是早就跪过先皇后的神牌,磕过头,发过誓了?”
  “你再说一遍嘛!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小爷要听!”
  苏晏被他摇得头晕:“好好,我说——我誓与太子殿下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不是太子殿下,是朱贺霖。”
  苏晏无奈,换个称呼又说了一遍。
  他发完了誓,朱贺霖仍紧抱不放,下巴搁在他颈窝,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每次小爷都觉得,对你的喜欢到了极处,不可能再多一分了,可下一次再见面,又会生出更多,更多。一个人的心,怎么能装得下无穷尽的喜欢呢,这么下去不就撑裂了么……你说,小爷该怎么办?”
  苏晏被这直白到近乎纯粹的情意感动,回抱了朱贺霖,叹道:“明心见性,顺其自然。”
  朱贺霖似乎要哭了。他用极力克制的颤音说:“你觉得应该去,那就去吧,小爷也要做小爷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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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没有留在东宫用午膳。小厨的精心花样都白准备了,富宝有点失望,太子却神情平静,吃光了两人份的饭菜。
  “明日是万寿节,献给父皇的寿礼都备齐了么?”他问。
  成胜答:“回小爷,早几日都备齐了。老奴检查了好几次,保证十全十美。”
  太子说道:“再加一样——我要亲手做一盏灯。你去把曾经在坤宁宫服侍过的老宫人找来,让他们同我说说,母后最喜爱的青莲灯是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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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依然从东华门出宫,坐马车回到家里。
  荆红追人在门外,一见他便道:“属下正准备去皇城门外等大人。”
  “出了什么事?”苏晏边与他并肩走入宅院,边问。
  荆红追道:“北镇抚司的暗探传来消息,说刑部郎中左大人拿着文书,要提走万鑫。”
  “左光弼?”苏晏琢磨道,“我成立专案组时,刑部就说如此大案,依律他们不能不参与审理,派了郎中左光弼来当副审官。我瞧那左郎中对案件的真相未必有多热衷,一双招子老在背后盯我,像是想找茬。公审大会后更是拂袖而去,与光风霁月的御史楚丘一比,倒落了下乘——听说这两人还是好友?感觉有点奇怪。”
  “大人不问万鑫有没有被提走?”
  苏晏笑了起来:“万鑫要是那么容易被刑部提走,我就去找七郎算账,问问他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是不是不中用了。”
  见大人对沈柒如此信任,荆红追不免心里吃味,但还是克制住了,一板一眼地答:“都在大人的预料之中。北镇抚司把人扣得死死的,说锦衣卫只奉皇命,让刑部拿着圣旨来提人。左光弼争不过,大怒而去,还放言让北镇抚司沈柒等着刑部尚书王大人的弹劾奏本。”
  “刑部尚书王提芮王大人……倒是个刚正不阿的强项仙鹤。”
  苏晏想起在东苑,叶东楼一案中,自己被冯去恶设计成了嫌疑犯。王尚书讯问起他来,不讲情面只认证据,谁的面子也不卖,把豫王也一并当做了嫌疑犯来审,那叫一个执法严明。
  像这种人,不大可能去做卫家手里的刀。也许背后另有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无论如何,绝不能把万鑫交给其他人。哪怕太后懿旨来,我也要搬出皇爷之前给专案组的圣旨据理力争。”
  苏晏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说:“我要去见一见七郎。”
  荆红追拦住了他:“午时都快过了,大人先用膳,回头属下护送大人过去。”
  听他这么一说,苏晏方觉饥肠辘辘,忙招呼小北、小京一同到厅堂来吃饭。
  看出大人心里有事,两个小厮也不敢像往常一样嬉闹,都老老实实吃饭、干活。餐毕,苏晏回屋换了身轻便的曳撒,坐上了前往沈府的马车。
  路程颇远,午后饭饱易犯困,苏晏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打起了瞌睡。
  荆红追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小睡,想着这是要送心爱的人去见另一个情郎,何其不甘与闷怒!可不见又会误了大事,影响到大人的仕途乃至性命——一时觉得人生有些事既荒谬,又叫人无可奈何。
  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沈柒重伤未愈,就算想起身做点什么,苏大人也不让。就坐在床边,握着手说话。
  两人说完公事,想说私事。荆红追故意不避开,抱个剑杵在床边,当起了沈柒口中的“挂衣架子”。
  苏大人到底脸皮薄,一些太出格的话不好意思当着两个情郎的面说,坐了半个多时辰,就准备起身离开。
  沈柒狞视荆红追,目光中透着杀气。
  荆红追想起前几日自己似乎与他结了盟,要一起对抗皇权,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顶着一张死人脸,对沈柒道:“江湖上,谁拳头硬谁有理。你想跟我讲道理?等你不躺尸了再说。”
  沈柒从来不是讲道理的人,也根本不想跟他讲道理。憋着恶气看着两人走后,他当即吩咐管事去买名贵药材,什么人参灵芝肉太岁,多多益善紧好的买。又叫高朔从浩如烟海的锦衣卫档案中,挑出一本行气疗伤的功法秘籍送来。
  如此一边进补,一边练功,把一个月的养伤期缩短到了半个月,赶在关键时刻出了力——当然这是后话了。
  苏晏自觉能做的准备工作都做了,回到家中卧房内,把翌日要献给皇帝的寿礼拿出来翻看。
  景隆帝早年有口谕,不准臣子大肆采买、靡费财力物力给他进贡。倘若一定要贺寿,那就献些丹青、字帖、乐谱之类的雅物,也不必非得传世名品,自作的更显心意。
  前些日子苏晏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字儿画儿还没到能拿得出手的程度,搞份乐谱倒是没困难——
  后世经典民乐那么多,选一首曲调婉转悠扬的,像《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之类,他自己就能哼哼。让乐师转为宫商角徵羽标记成曲谱,再由女子和声去唱,又清雅又新颖,多好。
  在办案之余捣鼓了七八天,基本成型,最后弄出了个琵琶与洞箫合奏版的《春江花月夜》曲谱,给皇帝做寿礼。
  把装曲谱的盒子放在书桌上,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圆柱状的羊脂玉印,正是景隆帝送他的私印。
  摸了摸印头的“槿隚”二字,苏晏用一根编制结实的红绳串住印尾的鸾龙镂雕,正好可以挂在脖子上。
  脖子上挂着价值几个亿的文物,前世当了半辈子草民的苏晏顿时生出了“天啦老子也是有钱人了”的万丈豪情。
  他看了看镜中,羊脂玉印垂落于胸口,恍惚分不清是玉更白,还是肤更白,觉得挺合适,于是把衣襟拢好,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