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201节
  帷幄掀开,皇帝眯眼望向殿门处射进的天光,看见无数细小的飞尘如游丝般在光线中浮动。
  宫人似乎从皇帝脸上看到如释重负的神色,一愣神后,又不见了。
  皇帝的神色恬淡沉静一如往常,吩咐道:“洗沐,传膳。”
  宫人想起蓝公公交代的话,又问了句:“那汪院使那边,皇爷还传召么?”
  “……不必了。”皇帝说。
  -
  沈府。
  沈柒被受了惊吓的一众仆役抬进主房,婢女们打水的打水、脱衣的脱衣,在房间内穿梭忙碌。
  荆红追抱着剑,倚靠在窗边冷眼旁观。
  之前苏晏下车没多久,就有锦衣卫偷偷来报:
  “苏大人上了街角处的一辆马车,看规格制式,是宫里的马车。”
  “来传口谕的公公说马车上有水和衣物,可以清洗更换,但苏大人进了车厢后,就没出来过。”
  “马车附近有高手暗中守护,卑职们无法近前看个究竟。”
  每隔一段时间,情报就更新一次:
  “半个多时辰了,苏大人还是没有现身。”
  “马车动了,朝苏府方向行驶。”
  “马车停在苏府门口,苏大人独自下了车。开门后,他还回头朝车厢内打了个招呼。但车内那人没有露面,卑职们不知其身份。”
  “马车离开黄华坊,从东华门直入皇宫,停在禁门前。车内之人……是皇爷!”
  苏晏回府后,锦衣卫探子尾随马车直至禁门,终于知道了车内人的身份,没人敢再跟下去,最后一条消息就只到这里。
  沈柒面无表情地打发探子离开,双拳在大腿上越握越紧。片刻后他开了口,声音尖锐得可怕:“半个多时辰!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够换个几轮了。”
  自沈柒在元宵夜当着荆红追的面,点明皇帝对苏晏的心思后,荆红追表面上嘲讽“他是皇帝,你莫不是还想上前明抢”,实际把这事儿加上更重的绑石,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此刻听沈柒话中有话,荆红追也像一大丛荆棘,茎上那些尖的、硬的、乖剌的刺,全都向外怒张,把悬在棘丛中的一颗心扎得满是洞眼,血流不止。
  平心而论,他不愿苏大人再与任何人有瓜葛,尤其是仗势逼人的上位者。
  但他更担心的,是皇帝若真与大人有了亲密接触,会不会发现自己昨夜留下的痕迹,从而迁怒、责罚大人?
  好在马车去了苏府后,大人平平安安地下车、进屋,听探子说,神情未见异常。这让荆红追与沈柒难得在共同的方面都松了口气。
  担忧过后,更是难言的不甘与愤怒——
  从他们身边叫走苏晏,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
  无论想做什么,没人敢说半个不字。若是强硬出手,恐怕就连苏晏自己也未必敢坚决反抗,很大可能性就这么从了、认了。
  回过头收拾起他们来易如反掌,同样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就如刀俎下的鱼肉,粉身碎骨。
  ——这就是天子的无上权力。
  荆红追并不畏惧这滔天的权力,却担心它或将对苏晏造成的伤害。可除非他将苏大人带走,从此浪迹天涯,或隐姓埋名,否则就摆脱不了“莫非王臣”的紧箍咒。
  此时此刻,他从沈柒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出奇一致的心念,故而前所未有地同仇敌忾起来。
  “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要是站都站不稳,拿什么拼?”荆红追冷硬地说,“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再图后事罢!”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沈柒说。
  两人一路相对无言,回到沈府。
  沈柒被抬下车,荆红追不远不近地跟着,也进了沈府。
  沈柒嘲道:“我邀请你了?”
  荆红追答:“大人的命令必须执行,你邀不邀请关我什么事。”
  两人再度无话可说,双双进了主房。
  于是出现了上面这副,一个众星捧月,一个冷眼旁观的局面。
  被派去请大夫的沈府管事急匆匆赶回来,禀道:“应虚先生说手上有病人,抽不开身,派了徒弟过来给大人复诊。”
  沈柒无所谓,让管事带人进来。
  这徒弟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大夫,手脚麻利,检查完沈柒身上的伤势,说话像硬珠子一颗颗往外蹦:“伤口又裂了!血管又破了!沈大人再这么作践自己,神仙难救!”
  沈柒黑着脸,旁边的管事打圆场:“还望大夫尽力救治我家大人,妙手回春。”
  中年大夫把完脉,道:“放心,沈大人死不了!体内有股外来的真气保着心脉。我再给他重新缝合伤口,灌点汤药,过几日又能枯枝发新芽,继续作践自己。”
  关键时候,医者便如同生死判官,管事忍着气不敢发作,赔笑道:“不会不会,大夫放心,我家大人这回一定谨遵医嘱,好好养伤。”
  中年大夫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给沈柒治伤、开药。
  临走前丢下一句:“在床上躺足一个月,少一天都不行!”
  一个月!沈柒满怀杀气地瞪着帐顶。
  荆红追走过来,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回去向大人复命。你老实躺着罢,有什么相关消息,让人来知会我一声。”
  “相关”指的是哪些人哪些事,沈柒与他心照不宣,却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荆红追快要走出房门了,沈柒陡然说道:“清河素来体弱,劳累、落水、肩伤,哪个都够呛,你再毫无分寸地碰他一下,北镇抚司通缉榜上的下一个首恶,就是隐剑门余孽——无名!”
  荆红追沉默驻足,同样不置可否地哼一声,走了。
  第211章 现在该轮到我
  火盆内烈焰熊熊,火光仍无法照亮房间深处的幽暗。
  幽暗中站立着一个人,红袍遮住脚背,斗篷罩脸,只露出半片纹路古怪的青铜面具。
  跪在他面前的几名男子做普通百姓打扮,捧上木盘,盘中叠着不少纸页、撕破的布帛甚至是削下来的墙皮,每样物件上面都印着八瓣红莲的图案,有的端正,有的潦草,但一律都是用血指印拼成的。
  “这些都是教内兄弟们被捕前留下的,以示对真空的虔诚,对教主的忠心。他们有的被下入大狱,有的当场殉道成仁。如今我教在京城根基动摇,损失惨重,教众也流失了十之七八,还有脱教后反带着锦衣卫来清剿各处据点的叛徒……恳请连传头向教主禀明情况,求教主为我等指一条明路啊!”
  几名男子顿首不止。
  红袍人沉默片刻,用男女莫辨的嗓音道:“本座知道了,这便去请示教主。尔等静候指令。”
  那几人感激地叩完头退下去了。
  红袍人慢慢抓起木盘上的满是红莲血印的物件,扬手丢进了火盆里。
  “虔诚与忠心”很快在火舌舔舐下化为灰烬。
  红袍人冷哼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即转身消失在幽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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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外城通惠河边的柳树下,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正坐在石块上钓鱼。
  红袍人鬼魅般的身影从树后闪出,走到距离垂纶者一丈外,停下脚步。
  “真是好兴致。”红袍人开口道,“京城风雨飘摇,教主还有心情夜钓。”
  蓑衣男子转过头,斗笠下的侧脸被水面上倒映的月色笼罩,竟也像微微发着光——是鹤先生。他轻轻抖了抖青竹钓竿,声音清雅:“你看这明月夜杨柳岸,波光粼粼,景色如何?”
  红袍人似乎对一切风花雪月都毫无感触,干巴巴地回了个:“好。”
  “很静谧,很美好,仿佛能洗涤人的心灵,对吧?”
  红袍人没有搭腔。
  鹤先生笑了笑,又说:“去年七月,几日之内陆陆续续漂起了百来具婴儿尸体的,也正是这条河。那么你说它是美好,还是恶臭?是安静,还是喧闹?”
  “想说什么,直接说。”红袍人的声音像发自一台冰冷的机器。
  鹤先生提起竿,一尾银色小鱼在鱼钩上扭动挣扎。他望着那条离水的鱼,轻声道:“河就是河。想让它投尸断流,它就会投尸断流;想让它碧波荡漾,它就会碧波荡漾。只看我怎么用。”
  “那么眼下京城这摊浑水,你准备怎么办?”红袍人道,“真空教在京秘密经营数年,吸纳了不少教众,如今因为一个苏晏,大势尽去,树倒猢狲散。你身为教主,难道就没有比钓鱼、打机锋更重要的事要做?”
  鹤先生将小鱼脱钩,丢进鱼篓里:“连营主不是已经替我去做了么?先是以‘神火飞鸦’去炸苏晏立起的白幡,而后动用七杀营刺杀苏晏,最后不是都没成功?哦,还丢了个肉包子。”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红袍人知道他指的是天字二十三号刺客——无名。
  无名是七杀营身手最出色的叛徒。他想榨干对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擒住后便灌了秘药。服此药者将沦为丧失神智的血瞳刺客,只知听命杀人,从无例外,谁料对方掳走苏晏后,一夜之间居然脱离了血瞳状态,又变回苏晏门下走狗。
  这是他身为营主的大失误,堪称耻辱,被鹤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起,红袍人目光乍寒,体内真气横溢,杀机隐现:“别忘了,我只是名义上顶了个教内‘传头’的头衔。既不是你的属下,更不是信徒,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
  “京城如今这局面,我怀疑真空教根本无力回天,更别说完成当初约定好的计划了。此间之事,我都会逐一禀告给主上定夺!”
  鹤先生站起身,从竹叶编织的蓑衣下露出墨字白衫的一角。他将鱼篓拎在手上,云淡风轻地说道:“与我合作的是他,你还没这个资格。他派你是来匡助我、听我差遣,而不是让你擅做主张。你想如何禀报都由你,但接下来所有行动必须听我的。”
  红袍人不说话,只从面具内透出两点冷光。
  鹤先生含笑唤道:“你认为如何,连营主……连青寒?”
  营主纹丝不动,仿佛一尊披着红袍的雕像,最后从面具内沉闷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鹤先生将鱼篓系在腰间,钓竿斜插在身后,就像一个最普通的渔夫,趿着木屐往城内走去。
  营主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后。
  春夜愈发柔和的风,吹拂着鹤先生的鬓角,带起丝缕长长的散发。他像是与人闲聊,又像自言自语,轻声道:“苏晏是我的劲敌。”
  营主道:“劲敌难道不该除之后快?”
  鹤先生道:“一局棋,好不容易碰到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不酣畅淋漓地战个几十回合,岂不可惜?”
  营主冷冷道:“所以你是为了过足棋瘾,不惜耽误主上的大业?你已连输两大手,连棋盘都快要被人掀了,再这么玩下去,只怕多年筹谋付之一炬。届时你自己财势两空不说,主上那边必定震怒,我受责罚不说,恐怕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鹤先生又笑了,眉目在朦胧的月光中晕成了一幅水墨画。
  “弈者,不能只看一招一子的得失,必要的时候放弃一角,才能盘活大片。苏晏如今风头正劲,得到皇帝宠信与鼎力支持,其人又花样百出,正是气运旺盛的时候。既然一连两次挫不动他,不如先避其锋芒。”
  “避其锋芒?京城偌大基业,难道要全部放弃?”
  “并非如此。”鹤先生解释道,“继散播谶谣之后,二月初二在京城与各地引发的爆炸,只是造势的第二步而已。就算成功,不过是在芸芸众生的心中埋下恐慌的种子,让它萌发一点芽尖,动摇皇室的民心。想要夺权,并不能仅仅依靠蒙昧而易变的民心,首要在储君,其次在战乱。
  “先把储君之位握在手里,再让几场战争同时爆发,内忧外患之下,便有了对景隆帝下手的机会。
  “新帝临危受命,主少国疑。人心惶惶之际,再给信王翻案,将‘那件事’借着十三年前的手足相残、借着幸存下来的秦王府老人的口,猛然抛出去——必然天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