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185节
  褚渊派人在他指认的水域打捞,忙活大半天,什么也没捞上来。
  又因火药库爆炸牵连甚广,朝廷六部都在忙于救灾,皇帝无暇他顾,褚渊也只能接受这个调查结果,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苏晏送沈柒回沈府养伤。把沈柒交予婢女们安顿好之后,他十分抱歉地说:“七郎,近来事务繁忙,白纸坊爆炸案我也要继续紧进,实在请不了假,待夜间再来看你。”
  沈柒道:“该过意不去的人是我。如此忙碌的时候,没法陪伴左右,为你分忧解难。等过几日,这碍事的伤将养差不多了,我就去找你。”
  苏晏薄责道:“扯淡,你这身伤是几日能好的?乖乖在家养伤,不要徒惹我担心。倘若被我发现,你没躺足一个月,又出来折腾,我饶不了你!”
  沈柒笑:“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晏离开后,沈柒吩咐府里管事,去北镇抚司把他的两名心腹千户——石严霜和韦缨叫来。
  房门一关,三人密谈起来。
  苏晏走出沈府,独自坐上雇佣的马车,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单打独斗的好汉。
  好汉归好汉,但在习惯了有人作伴之后,独行总有些孤单。
  七郎受伤休养,阿追不在身边,皇爷忙于国事,小爷……小爷在做什么?总不能还在太庙抄经吧。他前几日拜访李首辅,委婉提议由对方出面请太子回宫。李乘风也有此意,说会带头上疏,给皇帝和太子都递个梯子下。
  还饶有兴致地与他聊起了陕西马政的相关事宜。可以看得出,李乘风也是觉得积弊已久之事需要风雷扫荡,是个虽年迈却不失锐气的改革派。
  苏晏与这位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名义上是师祖和徒孙,实际上交情并不多,只因为殿试上对子引发打架一事,双方落下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和“老爷子脾气真火爆”的初步印象。
  之后,李乘风对苏晏的从政立场与行事手段都颇有几分关注,甚至对质疑苏晏的官员说出:“御史杀一两个贪官污吏容易,救一方政、活一方民难。换你去接苏清河的差事,怕是连他一半成效都不及。你要是不信,老夫这就奏请陛下,也封你个专理御史,山西的马政交给你试试?”
  怼得对方讷讷而退。
  不少官员听闻,以为李首辅护短,取笑那人道:“以后在李阁老面前,只合夸他教出个好徒孙,切记切记。”
  真正能看出这项改革将在八年十年后带来的巨大国家利益与良性发展的,也不过一部分有识之士,对苏晏百般推崇。
  于是苏御史在朝堂上的口碑,从他扳倒冯去恶和提议创办天工院之后,越发两极分化得厉害。
  骂他的说这小子不循孔孟之道,异想天开,借着理政搅乱地方,排除异己。夸他的说苏大人心怀社稷百姓,高瞻远瞩,实乃百年不一出的奇才。
  但骂他的官员,私下骂得再厉害,也不得不承认一点——苏晏极得圣宠,轻易不能得罪。
  就连派人假扮成盗匪,夜闯苏府要割他鼻子的卫家,也不会怀着踩死蝼蚁的心态,再用这种低级而轻视的手段,改为釜底抽薪从储君之位下手了。
  马车陡然一停,苏晏险些撞到厢壁,问:“出什么事?”
  车夫答:“前面有辆马车,挡了咱的路,看样子是有钱人家的。”
  苏晏正掀开一侧车帘往外瞧,从另一侧帘子钻进来个人影,猛抱住他:“哈哈,有没有吓你一跳?”
  吓一跳没有,说曹操曹操到却是真的。苏晏用力掰太子的手,蓦然发现这小鬼不仅个头见长,力气也涨了,自己竟然掰不动。
  朱贺霖得意道:“能被你掰动,小爷这几年的武就白练了。”
  苏晏郁闷地嘀咕:“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不会武功吗?”
  他被少年的手臂锁得透不过气,最后投降道:“我输了我输了,求小爷放我一马。”
  朱贺霖这才收了劲力,改牵他的手,“这马车逼仄得很,走,去小爷车上说话。”
  苏晏还没来得及赞同或反对,就被他拉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太子的专属马车果然宽敞又舒适,铺着松软的毡毯,炭炉、茶点一样不缺。朱贺霖把苏晏摁在座椅的软垫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包带骨鲍螺,说:“我叫御膳房改进配方,做出了不同口味,有各种水果味,还有茶味,你试试?”
  苏晏随手拈起一个吃,正是清香微涩的绿茶味,与牛乳融合出奇妙的口感,颇有点后世布丁奶绿的意思。他满足地叹口气,说:“我都多久没有品尝甜点的心思了,谢谢小爷。话说回来,你刚从太庙回来,又偷溜出宫?”
  “才不是偷溜。”朱贺霖边吃茶点边解释,“火药库爆炸,白纸坊一带受灾严重,要清理废墟还要重建房舍,不能一蹴而就。而数千灾民安顿不好,容易引发动乱。”
  苏晏也觉得,把灾民安置在寺庙、道观,甚至是商行与衙门廨舍,毕竟只是应急之举。无人统筹管理的话,弊病不多久就会暴露出来。
  且不说寄人篱下人心惶惶,万一中间官员欺上瞒下,私吞赈灾物资,或者分配不均、运转失灵,那些缺衣少食,伤情得不到及时治疗的灾民,就会伙同闹事,或偷或抢,或者干脆成了流匪草寇。
  朱贺霖说:“所以我朝向来有个传统,京畿附近的赈灾,均由皇子甚至太子牵头操办。一来让宗室体会民间疾苦,二来也让民众感激皇室恩德。”
  知道,刷民心和声望的好机会嘛,苏晏心道。在皇子众多的情况下,这事交给哪位皇子去办,就能反映出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估计是个抢破头的肥差。而本朝只有一个年龄稍长的太子朱贺霖,至于二皇子,还在蹒跚学步呢,自然不会考虑他。
  朱贺霖道:“小爷当仁不让,也必须办得漂漂亮亮。要让那些叽叽歪歪的言官都无可挑剔,也让卫氏早点死了争储的心。”
  苏晏注视他,脸色有点严肃:“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殿下没有提及。”
  听他忽然改口叫“殿下”,朱贺霖心里就开始打鼓,仿佛面对每月一考的试卷般,再怎么准备充分,刚提笔时也是忐忑的。
  他不由地坐直了身躯,正色道:“最重要的,是这些灾民都能得到妥善安置,不但要救一时之急难,更要让他们对皇室、朝廷,对我大铭充满信心与归属感。要让他们把心都拧成一股绳,投入到新家园的建设中,才不会造成人口流失,民心思变。”
  苏晏露出欣赏的微笑,“殿下真的长大了,有了将来一国之君的风范。自古多少霸主,将民心当做交易的筹码、造势的手段,利用得了一时,利用不了一世。百姓易由之,但并未不知之,哪个统治者是真正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中原百姓整体而言性情和顺,不被逼到绝路,就不会造反罢了。”
  朱贺霖边听边点头,最后承诺道:“清河你放心,小爷并没有把赈灾作为沽名钓誉的手段,一定会尽我所能地,让民众过上好日子。”
  苏晏拍了拍指间的点心碎屑,郑重握住朱贺霖的手,“殿下如若不改初心,臣必终生追随辅佐。”
  这不是在太庙神牌前强按头的“一生一世”,而是从清河嘴里主动许诺出的“终生”,朱贺霖激动得眼眶发红。
  执子之手不足以表达澎湃的情绪,他把苏晏拽过来,抱了个满怀,“口说无凭,亲嘴为证?”
  苏晏先是怔住,继而恼怒,用指节毫不客气地凿他后脑勺:“才多大,就学那些流里流气的骚话,市井间听来的,还是话本里看来的?等我下次去东宫,就把你藏在床尾柜里的风月话本一把火烧光!”
  朱贺霖吃了暴栗,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叫:“犯上了,弑君了,谋杀亲夫了!”
  苏晏更加生气,左右找巾帕准备塞他的嘴。
  朱贺霖从他手中抢过汗巾,笑嘻嘻道:“看你近来总是愁眉不展,逗你开心而已,不要当真。”
  苏晏一口恶气这才散了大半,又觉得自己轻易被挑动情绪,岂不是和小鬼一般见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于是板着脸说:“以后不许对我耍流氓……还有,那些个下流话,对谁都不能说,有损君威。”
  朱贺霖心里半点不以为然,暗道小爷不仅要对你嘴上耍流氓,日后还要在你身上耍,看你能奈我何。口中应承道:“苏御史所言有理,不愧是清流风骨,小爷受教了。”
  “但小爷也有一事不明,”他话锋一转,不怀好意地问,“苏清流脖子上那块红印,又是被谁耍流氓耍出来的呢?”
  苏晏心下发虚,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捂脖子。
  再一琢磨:不对呀,阿追离开好几天了,沈柒也一直被金刚们拦在门外,昨夜在养心殿……皇爷也没亲他脖子,那这块红印是谁啃出来的?莫不是蚊虫叮咬……这种天气有蚊虫?
  朱贺霖看他愣神,似乎回忆连连,顿时打翻醋瓶,低喝道:“好哇,还诈出不止一个奸夫淫妇来了!这是去临花阁假公济私地鬼混呢,还是又和父皇眉来眼去地勾搭?”
  苏晏恼羞成怒,拿坐垫砸他,“说的什么混账话!谁是奸夫,谁是淫妇?我去临花阁,连个小姐姐的手都没摸到,还要被人抓嫖!还有你这个做儿子的,有这么说你爹的吗,这不是找抽是什么!”
  坐垫砸起人来不痛不痒,朱贺霖挨了几下,扑过去扒开苏晏的衣领,不顾对方挣扎,在颈侧靠近锁骨处,结结实实地吮咬出一个鲜明的红印。
  末了他舔了舔虎牙,说:“原来是小爷我,耍流氓耍出来的。”
  第195章 我不要和你睡
  耍流氓的小爷又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暴栗。
  苏晏从车厢壁柜里掏出西洋镜,对着脖颈左照右照,把领口使劲往上拔,勉强遮住了那块明显的吻痕。只要下车后再添一件带毛领的披风,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才放了心。
  太子的马车往白纸坊去,他索性也跟去看看爆炸现场。
  爆炸中心是火药局的库房,方圆百余丈炸成了深坑,根本看不出引发黑火药的是不是尘爆。冲击波向外辐射,两里内的房舍越靠近中心点,倒塌情况越严重。外围受波及的损坏情况稍微轻些,加以修缮就能稳固,内圈的整个白纸坊基本都要重建了。
  京军们正在兵部与工部官员的指挥下,从民宅废墟里寻找幸存者,将破砖烂木源源不绝地填进深坑。
  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哭声与呼救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朱贺霖长于深宫,以往偷溜出来,满眼所见皆是京城的锦绣繁华,从未见过如此悲痛惨烈的场面,一副深受震撼的模样。
  苏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相比河患、蝗灾、地震、小冰河期等天灾,这种人祸还算是危害相对轻的了。做好赈灾相关事宜,白纸坊不出一两年就能重建完毕,不必太过忧心。”
  地震这些年几乎没有了。黄河倒是在山东与南直隶屡次决口,几次治水定道均告失败,工部官员为了敲定新的治河方针,至今还在朝会上争吵不休,皇帝也因此感到十分头疼。
  朱贺霖想到父皇所要面对的困难,顿时觉得自己此次的任务也没那么棘手了。
  “什么叫小……冰河期?”他问苏晏。
  苏晏把双手揣进袖子里,沿着满是碎石瓦砾的路面小心地往外走,边回答:“就是会有一长段时期——数十年,甚至百年,气候骤变,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连原本炎热的岭南都狂降暴雪。”
  朱贺霖思维灵敏,很快反应道:“四时不调,那岂不是要闹饥荒?”
  “可不是。气温剧降,造成北方干旱,粮食大量减产,就会导致大饥荒。长期的饥荒才是造成天下数十年战乱不休的根本原因,任何一个王朝与君主都回天乏术。”
  “……何以见得?”
  苏晏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太子,“这种小冰河期,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三次。一次在殷商末期,结果屹立五百多年的商朝亡了。一次在东汉末年,结果三国混战,紧接着五胡乱华。还有一次在唐末,导致五代十国大分裂。每一次小冰河期的饥荒与乱世,中原人口都要锐减五分之四。”
  朱贺霖听得惊心动魄,脱口问:“还会发生第四次吗?什么时候?”
  转念又觉得自己问得傻气,清河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真人,如何知道天灾何时发生?
  会!就在本朝,不到两百年后,直接导致了大铭的灭亡。
  ——但那是穿越之前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在这里未必会发生,苏晏如此安慰自己。
  无论进入的是不是平行空间,从自己被投放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历史轨道就发生了微小的偏移。尽管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仍会尽己所能地推动车轮,把这偏移往更光明的方向推动,哪怕只是一点点。
  天灾无法避免,但可以尽量减轻对百姓的致命打击,尽量多地保存人口数量。
  提高生产水平,增加国家储备粮,加快商贸繁荣与物资流通,开海禁进行海外贸易,引进与大量种植美洲传来的抗旱高产作物——土豆、玉米和红薯……
  苏晏能一口气说出许多对策,但他知道,想要把所有想法都变为现实,实在太难太难。
  蚍蜉或许真能撼树,但需要极坚定的信念、极精准的投入、极漫长的时间与无数前仆后继的同伴。
  且不说别的,光是增加国库储备一项,就要涉及到调整税收政策,提高商业税、降低农业税,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等等方面。
  而封建制度下,土地兼并问题永远不可能彻底解决,只会周期性地爆发,摧毁一个朝代,然后大洗牌,重建新秩序,重新分配土地,矛盾累积个数百年,再度爆发摧毁王朝。
  这就是为什么任何一个王朝都不可能千秋万代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所有的开国君主都英明神武,所有的末代帝王都独木难支的原因。
  苏晏定定地注视着未来的皇帝,最终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朱贺霖努力消化了半晌,最后决定把这千古谜题丢给淼淼天意。目前他能把赈灾抚民的问题完美解决,就足够了。
  苏晏颇为认同太子着眼当下的态度,小鬼过了年也才十五岁,放眼未来这种难事还是交给自己,交给景隆帝吧。
  而且他自己也有眼下急需解决的,那就是神出鬼没的“弈者”。不铲除这个剧毒的疔疮,搞不好大铭不用等两百年后也许会到来的天灾,搁这里直接玩儿完。
  苏晏和太子道完别,忧心忡忡地去了大理寺,找来一批精干的差役,让他们分别去京城各米面店打听,近段时间有没有人大批量收购面粉,都是些什么人。
  傍晚,打探消息的差役纷纷回衙,向少卿大人禀报打探结果。
  苏晏对比情报,发现大量购买面粉的时间集中在一个多月前,买家自称的身份都是异地粮商。他把名录集中抄下来,准备翌日去北镇抚司,让锦衣卫探子们逐一追踪,看能不能揪住背后的出资人,此人肯定与“弈者”脱不了干系。
  一个多月前,正是去年年尾,他从陕西回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