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色清心
  第七十四章 戒色清心
  割舍不下的,是二十年来的血缘深情。
  花春想背对着外边,静静看着女儿乖巧且安静的睡颜,声音压得极低道:“我小时候经常生病,阿娘在外忙生意,没功夫管我,都是阿爹跑里跑外照顾我,无论是看大夫还是煎药喂药,阿爹看护我,总是比阿娘和奶母看护我都更加上心,更加仔细。”
  容苏明平躺在卧榻外侧,认真听身边人说话,不时就应答一句:“心里舍不得之时,想到的就都是千般万般好,偏嘴上还不愿承认,矛盾纠结使人思虑杂芜难入眠呐。”
  “你倒是看得清楚通透,”花春想把被如意一脚蹬开的小被子给她重新盖上,坦然道:“以前我不曾太关心过你如何处理你同你阿娘的关系,她该是不止一次向你寻求过帮助罢,你都是如何解决的?”
  容苏明低低笑了声,大概是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这种经历还能为人讨教,觉得有些讽刺,但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花春想。
  “第一次她来找我,是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她想让我带她那时候的男人做生意,记得那个男人姓邢,撺掇我娘来求我,我呀我,抹不开面子就答应了。”
  花春想道:“我记得丰豫不允许有裙带关系,自创立初就有的规矩。”
  容苏明“嗯”道:“自然是不会为姓邢的坏了我亲自立下的规矩,只是从旁枝的小生意里抽出一点给了他,嗐,你还别说,那姓邢的的确有那么点做生意的头脑,听说他那些时候赚了不少钱财。”
  “那后来呢?”花春想道:“但凡和钱财扯上关系的,决计不会是一次就能罢休的。”
  容苏明长长叹了口气,“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呗,姓邢的被那些向他求利的人吹捧得飘飘然了,就到处嚷嚷说他是我贰爹,给我气的,带着阿筝偷偷往他家院子扔炮仗,吓得他家鸡飞狗跳儿女嚎啕,嘿嘿,后来我还跟他家大女儿干了一仗,那是在外祖家过年的时候了。”
  花春想也低低一笑,但蹙起的秀眉却始终不曾松开过,“是你容苏明能干出来的事,那你娘就没骂你捶你?若换成是我,摊上你这么个不守规矩的倒霉孩子,非得一日揍你三顿不可。”
  “她不敢动我,无论打骂,因为她始终有求于我,阿筝盲了,她还指望着我给她养老呢,”容苏明侧起身来靠近花春想,胳膊环住人家的腰把人往自己跟前带了带——她总是想和她亲近,“但我娘这人太贪心了,她觉得我是她女儿,我的东西理所当然也都是她的,她还曾放言说我挣的钱至少得拿出一半用来孝敬她,因为她生养了我。”
  “哎,”她挠花春想肚子,问道:“你爹跟我娘不是一挂的罢?”
  “应该……应该不是罢,”花春想同样怕痒痒,扭着身子去拍容苏明的作乱手,低声道:“啧,你别捣乱,如意正在睡觉呢!”
  “她睡她的呗,又不影响咱俩亲热,”容苏明嘴上这么说,人却还是乖乖地不乱动了,道:“你想好了要替你爹还钱?我可提醒你啊,娘家是个坑,永远填不清。”
  花春想道:“我又不管你借钱,我自己有,紧巴紧巴应当能凑够六百万钱的,不过我,我……”
  她说不清楚了,她的私心是肮脏的见不得人的——她有些不想替父亲收拾这个烂摊子。
  世上绝大多数的父母对子女都是爱得毫无保留的,有的父母甚至不惜为子女拼上性命去,但反过来,又有多少子女愿意为父母而心甘情愿奉献,甚至是拼上性命的?
  怕是少之又少。
  大晋以法治国,孝悌属于道德准绳,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政客仕途,但若做子女的实在不孝爹娘,娘老子也是百般奈何不了的,然而晋法上虽对赡养父母都有明文条律规定,但很少会有爹娘真的把子女告上公府。
  人活着,要面子呐。
  “六百万钱我此番拿得出来,但这不代表我每回都能拿得出六百万钱来,”花春想换了个说法,道:“六百万钱我阿爹欠得下来,但这不代表以后他不会欠更多的钱,惹来更大的麻烦——我爹经年爱赌,也……”
  也好色。
  绝命三物黄赌毒,万宗宝竟同时沾染了两样。
  听见“经年爱赌”四个字,容苏明“嚯”地笑了:“那你娘厉害啊,如此都能挣钱养你爹二十多年,若换做是我我早就给他收拾了,我娘以前也赌,硬是被我给逼着戒了,咳……当然,不是彻底戒掉的那种哈,我娘如今只敢小赌怡情,偶尔手痒嘛。”
  花春想道:“咱俩个情况不一样。”
  容苏明接嘴:“但都是一样的倒霉。”
  “我爹这次没跟我说实话,”花春想翻身躺平,觉得胸口压了团沉重的混浊闷气,长叹息道:“他说六百万钱里只有一百万钱是赌债,但我更相信赌债至少有三百万钱,不然他不会老是强调他的命快没了,他儿子的命快没了,而且——”
  素颜少妇抬眼看向旁边近在咫尺的人,昏黄灯光下愈发显得她容颜出色,“而且我觉得小许氏似乎有什么私密且重要的话想对我说,但苦于无有机会——我感觉我爹盯她盯得特别紧,你得帮我这个忙,也算是帮她这个忙。”
  容苏明脊骨一颤,仅有的困倦疲惫之意被这几句话炸得灰飞烟灭,尾音都上扬了将近两个度:“帮她?!”
  “你声音低点啦,”花春想忙不迭捂她的嘴,嘘道:“仔细吵醒如意,你就当是只帮我了嘛,我仅仅是觉得小许氏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啧,我也说不上来那是那种感觉,但我敢笃定她有话想对咱们说。”
  最后一粒困倦的火星子挣扎且徒劳地闪了闪,不甘地熄灭在了花春想带着哀求意味的盈盈目光中。
  “帮,帮,我帮就是了,”容苏明三军溃败,悻悻的,却不忘给自己讨福利:“帮了有何好处?”
  “你想要甚么好处?”花春想几乎是顺嘴就问了出来,但看着身边人眼眸半眯的狡猾模样,她赶紧抬手抵在容苏明肚子上,补充道:“那个可不行啊,这几日不方便。”
  “脑子里想的都什么乱七八糟见不得人的事情,”容苏明握住抵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分明是占据主动权的一方,腔调却带了几分讨好:“过两日须得去趟南曲的楼子,同臧老头他们一块办点事,提前给你报备报备。”
  花春想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低落了几分,闷闷“哦!”了声,道:“那你老人家就去呗,反正你也不是头一次了。”
  容苏明打个大哈欠,泪眼婆娑中平躺下来寻找舒服的睡姿,低哑的声音絮絮叨叨的:“本想着说你若实在不愿意我去南曲楼子,那我改明儿就跟臧老头说我不去了,但既然夫人同意我去,那我就勉强去露露面罢,唉,真烦人喏……”
  得了便宜还卖乖,花春想用脚蹬容苏明,道:“知道烦人就好,小许氏的事你记着点,莫忘记了。”
  容苏明闭着眼,睡意渐兴,低哑的声音懒洋洋的,愈发听得人心中悸动,“我明日暮食要吃酥肉,蟹黄豆腐,还有水煮江鱼片。”
  熟睡中的如意突然嘟哝着梦话翻转身子,整个人从竖着躺睡成了横着趴,末了还一脚踹在了花春想侧腰上。
  “容苏明,连你宝贝女儿也欺负我,”花春想简直又好笑又委屈,给如意裹好被子后过来戳容苏明,道:“她的新床还没弄好么?”
  “嗯,”容苏明这几日忙女儿周岁的事情累得不行,今日尤甚,还醉了酒,方才刚闭上眼时人就被卷土重来的睡意裹去了泰半神思,懒懒应道:“过两天就能送过来,莫急……”
  最后的“急”字说出口,人就彻底睡着了。
  听着那绵长平稳的呼吸声,花春想伸个懒腰,觉得自己应该多向枕边人学习,随便一点烦心事就能扰得她寝食难安怎么行,还是心大点的好,嗯,得向容昭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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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人心思是简单的,复杂者心思是复杂的,即便把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拿到明面上桩桩件件摆放到一起,其中的环环扣扣也是非事中之人而不懂。
  容苏明答应帮花春想单独约见小许氏,其实也只是为了借小许氏的手拖住花春想。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方绮梦几年前也曾在苍州栽过跟头,人家本地官商通气,丰豫这个外地商号总是处处被人掣肘,没法抬头挺胸顺顺当当做生意,且强龙不压地头蛇,丰豫干脆就把大宗生意撤出苍州,转移到了离苍州不远的一座人口、土地都不及苍州的小州城相州去了。
  此番丰豫准备有所动作,仅仅只是开始于容苏明支持好友方绮梦去追求心中所爱。
  南曲,鸣瑶坊:
  朱袍银冠的青年男子大马金刀端坐在东瀛榻的边缘上,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则匍匐着一位单看背影就知道是曼妙无双的女子。
  男子脚尖轻动,规律地点了点榉木铺就的地面,清冷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是长年处于高位的身份尊贵者才能积养出来的鄙视众生之态。
  他问道:“歆阳头筹,他师凝?”
  就连聚居的畜牲都会把成员分个三六九等,妓自然也不例外。
  南曲楼子里的姑娘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的本事,甚至不差那些豪右门阀里用千万金银砸出来的大家闺秀,但命就是这样闹人,但头上冠了“妓”字,便纵是文曲星下凡才华压过状元郎,那也终究只是个与人取乐的妓。
  匍匐跪地的他师凝不敢随意说话,身为头魁的傲气早已被鸨搓磨得七零八落,犹豫须臾才抖着腔回答了声:“是。”
  青年男子点头,上身前倾,双肘压在双膝上,饶有趣味道:“不都说你们歆阳人的傲气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么,怎么这会儿怕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爷又非是索命阎罗,你且抬起头来爷瞧瞧。”
  他师凝静默几息,双手掌心仍旧贴地,前额离开手背,缓缓抬起头来,正迎上青年男子戏谑的目光,这目光看着清白无害,但却让他师凝觉得脊背生寒。
  男子笑道:“诚然秋波目也,商未欺我,”说着向后仰,两手撑到身后两侧,道:“那就来试试罢,若能被你成功,爷赏你一夜留沐。”
  鸣瑶坊头牌妓他师凝自下而上看向华服青年,唇角微抿,暗自咽下一口香津,不敢侍奉不周,她膝行往前爬到男子跟前,顺着男子坐姿往前探去。
  这位贵人的规矩就是不许用手,他师凝只能用牙咬开男子身下衣物,慢慢将头埋了下去。
  青年男子微向后仰着身子,淡漠高傲的脸上随着他师凝的动作渐渐有所变化。
  他师凝进来之前就听说了不少这位贵人的“事迹”,她一点也不想被做成人灯,只能卖了命地使出看家本事侍候这位。
  片刻后,一声低沉的喟叹轻哦从男子紧闭的口中溢出,神色/欲/迷/还醒,额角已见细汗——可见强忍的艰难。
  “朝歌忠勇林氏如何?”一道温和从容的声音从那边的屏风后响起,正是容苏明本人。
  青年男子眉头骤然蹙起,抓着他师凝头发站起身来,迫使他师凝也跟着跪在地上直起腰来。
  动作未停,青年用力把他师凝的头按向自己,朝屏风后面道:“何不直接出来观?爷就喜欢旁边有人看着,商若看得越有兴趣,爷的心情嘶……心情就越好,说不定就、就说得越多!”
  这几句话乍一听让人无语,容苏明却从中听出深意。几声窸窣后,她竟然真的起身走出了屏风。
  抄着手靠到屏风边上,大东家的视线毫不闪躲地投过来,淡淡道:“苍州牧行范氏与朝歌忠勇将军林府往来勾结,某欲知其所有。”
  “这问这个呀,且容我花点时间想一想……”青年男子把他师凝缓缓扶起,件件脱掉妓身上衣物,直至最后寸缕无有。
  “林氏如今的内宅主母姓贾,贾妇姨母家表妹阚氏为苍州府台之妻,阚氏姑家表兄,即是范氏商号大东家,范氏行事很辣,至今不曾被人抓住过把柄,除了我……”满室照明灯盏更显女子细腻白皙如玉,青年男子边说话,边一点点朝他师凝抚摸过去。
  这样一副靡靡场景下,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这种皮若制成灯罩,再画上一副美人图,叫书法大家题了字,那该有多美啊……”
  半个时辰后,容苏明步履踉跄地离开这里。
  沿着回字廊往下走,再顺着楼梯下至一楼,鸨见得容大东家这么个金灿灿的客出来,忙不迭婷婷袅袅迎上前来。
  与外头常见的浓妆艳抹腰圆背厚年过半百的鸨不同,鸣瑶坊这位鸨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妆容精致,衣着得体,身材曼妙,既不过分殷勤也不卑下伏低。
  “客酉初才至,臧主等客还都没从楼上下来呢,您这便要走了?”鸨说起话来是真不怕得罪人。
  容苏明刻意吃了一壶酒,此刻的眼睛里有六分半醉意,仅剩两分半清醒,余外那一分变成酒壮怂人胆,伸手将鸨拉倒了跟前。
  容家主放肆一笑,低头过来与鸨咬耳朵,外人看来,这位容家主当真是吃多了酒,竟敢光明正大调戏鸣瑶坊的鸨妈。
  却不知容大东家耳语都说了些什么,更也无人看见鸨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耳边好似还徘徊着容苏明的温热吐息,鸨心里却已是瞬间冷如数九寒天,险险冻僵在原地,情绪如此起伏,竟也未遮掩住她心底最深处那如烟花般炸开的灿烂。
  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鸨,很快回过神来,亲自送容大东家出门。
  鸣瑶坊门外同样寸土寸金,无丁点停车之所,所有客乘来的车马皆得各自寻地停了,多有不便,日久了来客都直接在门外雇轿子坐,是以鸣瑶坊门外长年聚着数不尽的软轿。
  容苏明才一出来,许多拉客的轿夫就哗啦一下围了上来,“客去何处?上轿来罢!”“不计价钱,客只管上咱的轿子,看心情给钱嘞!”……
  鸨扶着脚步踉跄的容大东家,另一只手拨开争相拉客的轿夫们,一步三晃来到斜刺里一条漆黑巷子口。
  站在灯火通明的街上,依稀能看见巷子深处有一辆马车的边角轮廓,或许那不是马车,但鸨其实并不关心那究竟是什么,她停步巷子口,任车夫扎实过来扶他家阿主走向停在巷子深处的容家马车。
  巷子深深,与莺歌燕舞光怪陆离的南曲长街形成鲜明对比,残断的歌儿调曲传来,在夜风里破碎了满目漆黑。
  “我知你也在,”鸨扬声开口,冲着容苏明背影,却分明是在和别人说话:“没良心的东西,用完老娘就一脚踹开,三年了都再没胆子出现在我面前过,我又没追着你不放,用得着你对我的鸣瑶坊绕着步子走?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那些无知蠢货们俸你如神明般英武,呸!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那个被人追打得抱头鼠窜半死不活的狗东西!一辈子都是!”
  容苏明来到自家马车旁,借着似有若无的光线挪步至车尾,扶着墙壁大吐特吐起来。
  鸨骂了多久,她就吐了多久。
  鸨心里也有数,骂痛快了就及时离开了巷子口,她看似骂得舒坦,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却终究是如人饮水。
  马车后头,一只水囊及时从旁边递到容苏明手里,武侯劲装在身的温司正不冷不热道:“不过才一壶酒罢了,还不至于吐成这般。”
  “……”容苏明狂灌自己清水,又洗了几遍脸,恨不得把五脏六腑也都洗涮一遍,最后无力地坐在了车尾板上,声音嘶哑道:“你他娘去跟那么号变态聊聊天去啊,干他母的,还得眼睁睁看着他做那档子事,我估计得两个月不能碰……还跟我说他用人油做熏香,我他妈呕——”
  可怜的容大东家又一次冲到墙边吐了起来。
  温离楼抱着刀靠在旁边,分明是摇头叹息的语气,神色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她道:“所以缉安司才会有今日之雷霆行动,容二,此事过后,你丰豫再不是黑白两道通吃了,最后再问你一次,可要反悔?”
  容苏明早已扶着墙蹲了下来,吐出口中残余酸水,她有气无力向温离楼这边挥了下手,“滚你娘的罢,抓不住人老子活劈了你。”
  方才在那青年男子跟前,但凡容苏明露出丝毫与生意无关的犹豫或恐惧来,那么眼下骂温离楼的就不可能是这么个活生生的人了,它有可能是条血淋淋的胳膊,有可能是颗黑白分明的眼球,反正不会是全须全尾的容苏明。
  温离楼悄无声息抹去掌心里的冷汗,利索地朝巷子更深的地方打了个手势,潜伏在漆黑夜色里的武侯们鬼魅似地开始行动。
  在温离楼提着刀离开前,这位一司之正轻飘飘留下一句话给友人容苏明。
  “戒色清心,阿弥陀佛。”
  瞧着暗色劲装在夜色里一闪而去,容苏明又灌进嘴里一大口清水哗哗地漱口,今天夜里第八百次问候温离楼的祖宗十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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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说呢……
  谢谢阅览
  狗温楼:只要我不承认,挨骂的就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