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我、奴婢十二了。”她脸上闪过一丝羞窘,但仍是认真回话:“家里边穷苦,也没个像样名字,都是随口唤的。”
  “阿绾,春儿日后是要跟着你的,要不你帮她想个名字?”
  李绾脑中过了无数句颂春诗词,可自己现如今是个五岁孩子,说那些倒显得不恰当了。她略一思量:“春蝉好不好?”
  她倒是机灵,立马拜了下去:“春蝉谢过小姐。”
  “春蝉,阿绾她身子弱,年纪又小。你日后要把她当成你亲妹子一般照顾、疼惜,知道吗?”
  李绾一怔。以往宫中侍奉的宫人无数,可进了宫嬷嬷们自然教导他们要恭谨小心的伺候主子,就连为主子着想,那都是僭越,奴才们只需听话做事就好,雷霆雨露皆君恩,就是领了罚也要恭恭敬敬的谢恩。像姨娘这种把主子当做亲妹子照顾的说辞她还是第一次听,新鲜有趣的很。
  春蝉使劲点了点头,有点不合规矩,却比谁都认真:“奴婢明白,今日若不是您和小姐救了我,我这辈子就完了。我、春蝉就是豁出命也一定护得小姐安好。”她方才那几个头磕的脑门一片青紫,袖口裤管儿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脚,瞧着甚是可怜。
  “好,让蕊心先带你去换身衣服,也把额头上的伤擦些药膏。”
  .
  .
  白姨娘帮李绾扯上薄被,摸了摸她的鬓发说:“阿绾今日怎么蔫蔫儿的?若是困乏了就睡一会儿,姨娘去厨房看看,让她们给你熬红豆粥好不好?放糖伴着吃,又甜又糯的。”
  李绾却摇了摇头,一把抓住她的裙摆:“你别走。”
  女儿原先木讷,如今虽然爱说话了,可还是从来不黏糊她。今日倒是难得见她使小性儿,赖在自己身上,极为依恋的样子。白氏心中软作一团,拍哄着女儿:“好、好,姨娘不走,哪都不去,就哄着我们阿绾。”
  李绾枕在她的腿上,听她哼着柔婉小调,闲适的正午,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印出两个金色方印,刺的李绾只觉眼睛发酸。
  永平公主,生母早逝,圣祖登基后追封其为宜嫔。史书上关于她,只这冷冰冰的一行文字,甚至连名姓都未曾记载。
  上一世的生母,李绾只记得宫人都叫她怜贵人。早就记不起她的样貌,可仍记得她身上好闻的桂花甜香,和她笑起来温柔的模样。
  哪怕她后来成了宫中最得宠三公主,人人敬着、捧着,可那个女人仍是她记忆中最柔软的存在,每当梦到关于她的点滴,便要泪湿枕畔。娘亲这两字,是李绾的痛,也是她的梦。如今好不容易实现了,她绝不想再失去一次。
  史书中的一字一句,李绾倒背如流。她知道天下的归属,却不知疼爱她的女人为何亡故。因为史书最最冷酷,它只记载赢家的一生荣耀,从不在乎输家经历了什么。
  李绾垂下眼眸,又想起那日在松鹤堂见到的一屋子女人,她们后来都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圣祖念旧,后人皆知。身侧的德妃,原不过是个杀猪匠的女儿,可她在圣祖并未封侯时就跟了他,两人有多年情分,哪怕没有子嗣也得了一生荣华。
  而最早在圣祖身旁的女人,更是尊崇无比。吴氏乃原配嫡妻,封为皇后,入主中宫。柳氏封贵妃,膝下有子,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可姨娘呢?人没了多年,追封也只是个嫔位,李绾实在是想不通。
  如今这一妻两妾,吴氏乃是嫡妻,比不得。可姨娘若与柳氏相比,论出身,姨娘是正经人家聘来的良妾,柳氏只是买来的贱籍。论宠爱,家中人人都知白姨娘最得三爷喜欢。又怎会是那样的结局?
  “姨娘,你喜欢爹爹吗?”
  白氏面色一红:“阿绾!你这话......”
  定是喜欢的,喜欢到根本瞒不住人,提起他眼中就亮起了明媚春光。
  “就说说嘛,反正也没旁人,阿绾想知道你和爹爹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嫁给爹爹的?又为什么要嫁给他?”
  白姨娘被女儿缠得没办法,想了想说:“真不知你小小一个人儿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其实也没什么缘由,姨娘原先家中也算富足,可我及笄那年父亲病故,哥哥又染上了赌钱恶习,能卖的都卖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嫂子竟想卖了我还债,是你爹爹救了我,我便成了他的妾。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你爹爹他那么好......”白氏叹了口气:“所以刚才我见了春蝉才心中不好受,女子要是被卖到那种地方......唉,算了,你一个孩子,我与你说这些作甚。”
  原来英雄救美。两人哪怕算不上是年少夫妻,可从姨娘及笄算起,到如今也有了七八年的情分,年少时的两情相悦,相伴多年,到底因为什么,人都没了还要吝啬追封谥号?
  李绾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姨娘,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要一直陪着阿绾。”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你的阿绾,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乱世保全性命。可既然做了你的女儿,得了你的宠爱呵护,我就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那样。
  “净说傻话,姨娘当然一直陪着你。”白氏抱着女儿,仿佛这就是她的珍宝。
  第5章 抠门(捉虫)
  李绾坐在小凳子上,托腮看着春蝉里里外外的忙活。
  天越发的冷,眼瞅着要入冬了。箱笼里的厚衣裳都得倒腾出来,浣洗过后重新熏香。被褥幔帐、一应摆设都要重换,家里丫鬟少,指望不上旁人,蕊心也有姨娘房里的事要忙,只过来略微提点了几句。
  春蝉自己忙的脚不沾地,可脸上的笑就没消下去过。就连坐在炕沿儿上拆被面,口中都哼着小曲。
  干活儿还能这么高兴的,李绾真是头一次见:“春蝉,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再做吧,反正还有一下午呢。”
  见李绾托着腮,随意摆个姿势都比画上的人还好看,春蝉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小圆脸上露出了两个梨涡。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孩子,吃完一碗浆酪便乖乖坐着,看自己干活,乖得不得了,一瞧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对,也不是哪个富小姐都能像她们绾姐儿一般好看。
  又乖又好看,让人忍不住喜欢。
  “不累,这有什么累的。以前在家的时候又要做饭、又要浆洗,还要照看弟弟妹妹,如今只要晒晒被子,做做针线就行,我要是再偷闲,自己都没脸了。”春蝉把拆下来的被面,翻过来仔细叠好,省的蹭花了这么好看的织锦缎。
  “我听蕊心说过,在府里干活儿月银是半吊钱,你家里可够用了?”
  李绾听春蝉与姨娘说过,她家里没有地,以往全靠她爹一人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可两月前帮人换房梁时摔断了腿,人家主家给了些零散钱便不再管了。又要吃药养病,家中孩子又多,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只好卖了大女儿,换一家子活命。
  李绾听完心中唏嘘不已,觉得老天真是厚爱自己,让她又托生到李家。否则醒来就在穷苦人家,别说活的好不好了,连想吃饱饭都是问题,对春蝉更是多了几分怜惜。
  “够用了、够用了!我的姐儿,那可是半吊钱,买一石米都够了。整个乘安县再找不到比咱家还宽厚的主家,每月给半吊钱不说,一年还有两身新衣,我哪还能不知足。您和姨娘不光是救了我,更是救了我们一家子。”
  “够用就好。”李绾站起身来:“春蝉,我困了想睡一会儿,要是爹爹来了跨院儿你记得一定叫醒我。”
  春蝉没多想,只当是小女孩儿想念父亲了,连忙拿来厚被子,给李绾掖好了被角,笑道:“绾姐儿睡吧。三爷要是来了,奴婢叫您。”
  李绾做了个乱糟糟的梦,一会儿是自己身披嫁衣要去和亲,一会儿是大雍覆灭,她父皇颓败自责的脸。散乱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惊得她浑身冒汗,醒了过来。
  屋里昏暗一片,原来这一觉睡了那么久,父亲今日不来了吗?
  这些时日,父亲大半的时间都宿在姨娘房里,李绾有许多去与他亲近的机会,可李绾没去。自从她知道了那人就是史书中的圣祖,自己就是那倒霉极了的永平公主,她心中就一直别扭着。
  尽管后世有许多人,人云亦云,认为圣祖有情有义,为了女儿冲冠一怒、推翻前朝,更是性情中人,慈父典范。可李绾知道那不过是美化罢了,她越是回想永平公主的一生,越是心中发寒,圣祖确实有勇有谋,哪怕在晚年也仍旧励精图治,说是千古一帝也不为过。他无愧天下百姓,却利用了自己女儿一生,在这一点上冷酷又无情。
  身份一转换,她就成了那个被利用的倒霉女子。所以李绾一直别扭着,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直到这两天总是梦到太极殿的日子,梦到疼爱她的父皇,李绾忽然就想通了。
  她的父皇子女众多,她不占嫡长,却最受他的宠爱,难道是无缘无故的吗?不是,是因为她出生那日,难得有捷报传来,父皇觉得她为大雍带来喜讯。后来生母逝去,丁点儿大的孩子,就算聪明又能有多深沉的心机?李绾当时只知道皇宫之中人人都畏惧她的父皇,自己只有在他身边才无人敢欺。
  所以她被送到哪个娘娘宫里都哭闹不止,只有在太极殿才会笑。父皇更是觉得他们父女投缘,把她养在了身边。
  前面有巧合也有有意为之,可最重要的便是她在成勤帝身边长大。做父母的子女一多,难免有所比较,人心都是偏着长的。自己看大的孩子,比起偶尔才见一面的,当然要亲厚偏爱的多,即便是帝王,也是如此,甚至就因为是帝王,这份亲情更显得难能可贵。
  她曾是大雍最受宠爱的三公主,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因为别的皇子皇女玩闹时,她在肃穆大殿中伴着父皇枯坐。别人在母妃身边早早入睡时,她仍守着一盏灯火,看父皇批阅奏折。她枯燥又乏味的童年,对成勤帝而言,是女儿的贴心陪伴,所以给她再多殊荣宠爱都还嫌不够。
  李绾想通了这点,也就不再心存别扭。史书上的圣祖对永平公主无情,可她虽成了李绾,却不是她。时间还来得及,只要她讨得父亲宠爱,说不定就可不再颠沛一生。
  李绾坐起身来,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若一直逃避下去,史书中写好的凄凉结果,就要由她们亲自品尝,她必须要让父亲喜欢。自己在他心中分量越重,将来就多了一分救下姨娘的把握。她明明身子康健,无故早逝这其中一定有所缘由。而无论这缘由是什么,她都要帮她挡住。
  她若只想求得安稳,讨巧卖乖才是良策。可这还不够,那是她姨娘的性命,李绾必须赢,她要搏一把,下一剂猛药。
  可好不容易下了决心,父亲却不来了?
  正想着就听有人轻轻推门进来。
  “姐儿醒了?我还想叫您呢,三爷来了。”
  “嗯。”李绾垂下眼,穿鞋下榻:“我去找父亲。”
  “天儿凉着呢,披件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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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乘安县地方小,人也少。没什么大案,可每天鸡鸣狗盗、零零碎碎的小事一箩筐,李昭奔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只想找个舒服地方歇一歇。
  他的正妻吴氏乃是顶头上司吴主簿的堂妹,岳丈也是临县的秀才,书香门第。可他们李家几代下来也就是个地主,到了他这辈,花了不少银子疏通,才做了典史,可仍是不入流的官职。吴氏嫁给他,算是下嫁了,平日里对他虽没有表现出瞧不上的意思,可也从来见不到温柔小意,连夫妻二人说话,也聊得都是刻板正事。陪着吴氏回过几次娘家,吴家人全捧着她那几个妹婿,说都是读书人,将来要有大出息的。李昭又是花银钱帮她家修缮房屋、又是供小舅子念书,倒了还是像个遭人嫌的。
  两人心中都觉得自己委屈,久而久之,夫妻二人间也冷淡下来,李昭很少到正院过夜。
  而柳氏呢,样貌清秀可人,会写字会弹琴,李昭开始很是喜欢。可他自认是个俗人,偶尔来点高雅的,自是有情趣。可天天都是一这套,他配合着都嫌累,实在欣赏不来。
  想来想去还是白姨娘最可心。他们两人都是乘安县土生土长,聊起小时候去过的夜市、街角的那家面馆,常常哈哈大笑。
  吴氏是正妻,又自认贤良,哪怕心中有不快,也是端着摆脸色,从不与李昭拌嘴。柳氏是买来的妾,身契都攥在李昭手里,更不敢惹他不快。倒是白氏,偶尔与他磕绊两句。可她这人心大,只要送一支珠花、或是一盒胭脂,保准又雨过天晴,有时李昭倒觉得这才像是夫妻间过日子,舒心又不乏味。
  所以尽管老夫人总提点着,叫他别偏爱太过,可每次回到家中,想来想去还是抬腿去了小跨院儿。在外劳累了一天,难道回到家,还要委屈自己?
  “阿绾呢?怎么又不见她?”
  “小孩儿能睡,从午间睡到这会儿了,一会儿我让蕊心给她送碗面去。”
  李昭一边拌面,一边儿哼哼:“这就叫慈母多败儿!谁家纵着孩子一睡大半天的?到了晚上不是又不肯睡了?”
  白姨娘抢过他手里的瓷盆:“够了够了,这卤子咸,再多放没法儿吃了。”提起女儿她唇角带笑:“晚上闹也没叫你去哄,我乐意哄我的阿绾。再说阿绾多乖,从不磨人。”
  两人正闲话着,就见裹成团子似得小人跑了进来,一下扑到李昭腿上:“爹~”把头枕在他腿上,睡眼朦胧的像还没睡醒似的。
  李昭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今天知道露面了?前几天我过来,哪次你都睡着,贪睡也该晚上早点儿睡。谁家小姑娘大白天睡觉的?你两个姐姐可没你这样没规矩。”
  以往李昭一说教,小女儿定要面色发白往她姨娘身后躲,一副瑟缩样子。李昭见了更是不喜,话也越说越重。父女见面,总是要闹得李绾嚎啕大哭,李昭一肚子怒气为结尾。
  可今天孩子病刚好没多久,李昭原不想说她,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儿后悔,哪知李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枕在他腿上不起来,眼巴巴盯着面条看:“知道了,我饿了。”
  李昭一滞,拿起旁边小碗帮她往里挑面条。还记得白氏说这卤子咸了,只放了小小一勺。倒得了女儿抱怨:“哎呀,多放些啊,爹爹还说自己有钱呢,吃面都不给卤,怎么这样抠门?”
  第6章 娇气(捉虫)
  李家老太爷在世时,家中有一妻一妾。原配妻子体弱,没留下一儿半女便去了,妾室也只生了两个女儿。眼瞅着家业越来越大,可却膝下无子、没人继承,别提多犯愁。
  这才娶了崔氏做续弦,一来是看中她的姓氏,二来也是媒人说她一瞧就是有福的面相,必能一举得男,这话可是说到了老太爷心坎儿里,立马着人下聘,娶了进门。
  崔氏的肚子还真争气,进门第二年就生下了李昭,李家唯一的独子。
  家中不缺银钱,放眼乘安县也没有比他家更富足的人家,可李家往上数三代,全是种田的庄稼人,就算如今有钱了,日子好过了,可身份放在那,说破了天也就是个土地主,得不到别人敬重。老太爷便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独子身上,就盼着他能读书考个功名,让李家改换门庭。
  可李昭实在没有那个天分,打小功夫拳脚学的快,一见书本就犯困,哪怕挨他老子一顿抽,也不肯背那些拗口的文章。学了好几年,气走了无数先生,也就是认了字、会背几首诗而已。
  老太爷也没了法子,只好托关系使银子,给他弄了个典史的官职,虽不入流可也聊胜于无了,算了了自己一个心愿。
  李昭不知道怎么做一个慈父,因为他小时候,不是被他爹逼着念书,就是挨鞭子挨踹,他以为做父亲就该是这样。
  他有两子三女,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城中私塾念书,每月只回家一趟。父子间见面的机会少,即便见到了,他也就是问问儿子们的功课如何,旁的也没什么可说。长子聪明好学,不用他操心,小儿子愚钝些,可即便如此李昭也没动手打过,他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太知道读书这东西需要天赋,若是没有,打死了他也没甚用处。
  至于女儿们就更不用他操心,反正家里的女人们自会照料教导。
  可要仔细想来,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李绣是长女,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那时李昭初为人父,抱着那襁褓中又小又软的一团,激动的连手都在颤抖,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女儿,连带着对吴氏都耐心温柔。
  可李绣长到三岁时,才会开口说话,不管他们怎么教都是说的磕磕绊绊。后来找了大夫才知道,他的女儿天生口疾。吴氏一开始还有耐心,可板了两三年还是毫无成效,索性教导李绣少开口,省的旁人笑话她。
  长女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一年到头也不了几句话,与他这个父亲也是如此。
  后来又有了李纤、李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