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他的神情更古怪:“本以为,娘娘会因昨夜的话疏远复尘。”
  我愣了一下,轻轻摇头。
  纵使宫庭诡谲,我也从未疑心过他。风云理应无迹,草木理应荣枯,胥复尘的存在本身,理应天清地宁,无需缘由。
  手背突被温厚的手掌覆住,我吓了一跳,胥筠温雅的声音难得一丝紧涩:“昨夜之谈……你若真想离开,还有一条出路。”
  “复尘先松手!”
  他没有松手,耳垂变得血红,坚持把话说完:“褚国史上有过先例,真宁皇帝的秦皇后便是夫亡另嫁。你、你若愿意,我向王爷请旨。”
  前一刻的慌乱化作冰火,冻灼我所有思绪。当下我甚至没意识到,他把对我的称呼都改了。
  他在说什么?他疯了吗?
  虽是先例有之,然而若行此事,他非但不可能再留朝野,恐怕连洛城的一席之地都不再有。他怎肯抛弃自己的大好前途?
  况且复尘,我一向拿你作知己相重,你何出此言?
  胥筠却说得极尽认真:“我的府邸虽不比皇宫,但愿倾尽所有,护身畔之人欢心无忧。”
  这等委婉言辞,是他表达情意的极限了吧。从未设想胥筠也会说情话,听到方知,出自他口中的情话,非但不荒唐,且十分动听。
  连同清澈的目光,荦落的神情,几将人心溶化。
  我艰难道出一句:“……这么做,是为了引出李牧舟?”
  “不是。”胥筠轻轻松手,敛睫道:“是为了我的私心。”
  我心头一悸,僵默良久,在不迟不迫的目光中垂下头,“我需要考虑。”
  第74章 错付阮郎
  眉如素入王府五年, 依旧是个二等侍婢,连近身服侍鄞王爷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这样的距离正合适, 近身的人恩宠虽大,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也多,并不利于她行事。
  她很机灵,也很懂得隐藏自己,即使比之王府大多数女人都要漂亮, 可她从来不施粉黛, 尽力让自己的存在感与她两道淡似无有的眉锋一样, 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
  她也确实做到了。说到底是李弈城的眼光好, 他选人很准。
  她渐渐收集到鄞王爷的习惯与喜好,他爱喝的茶是蒙顶上清茶, 爱吃的糕点是吐芳斋的玫瑰酥, 天热时惯穿绣兰叶暗纹的轻衫, 下雨时就蹬着木屐于廊下静立……林林总总, 不一而足。
  这些她都会一五一十报传给李弈城,主子说了, 事无巨细, 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都要知道。
  观察得多了, 她也发现,偶尔,这少年会一改用惯的右手,用左手潦草羁洒地写上一篇字, 再兀自冷笑着一把揉掉;或者突显顽劣本性,用去了箭头的弓矢拿小厮们试靶。
  甚至有一次深夜,她发现小王爷居然偷偷躲在后竹园里练拳脚把式。
  最后这件事她没有告诉李弈城,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眉如素觉得这种暗中窥视的感觉很好,因为她可以在王爷无所防备之下,发现他的各种秘密。
  但是渐渐的,眉如素对自己不太满意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平淡无奇了,以致于王爷在经过她身边时,连一个侧目都没有,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装作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胸口郁闷,只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只是李弈城的探子,不需要有其它的感情。
  这种自欺一直到司徒鄞找到她。
  那是一个阴沉的冬日,不知为何,那天格外寒冷,阵阵北风几乎要吹酥人的骨头。
  当王府总管来传话,王爷召她去房里时,眉如素正在吃力地洗一床冬被。
  她原生在悬壶世家,虽非大家闺秀,从小也不曾碰过阳春水。她掩着一双冻红的手,跟在总管后面,心怀忐忑来到司徒鄞的屋子。
  屋里很暖和,点着淡淡的薰香,司徒鄞一派闲适站在面前,静静打量她。
  眉如素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男人只消站在面前,不必言,不必笑,眼神无意流转,就足以夺走他人心魂。
  当她无数次回忆起与他的初见,每每感慨,人生确应止于初见。初见时的懵懂美好如同妖狐迷惑人心,从而一步步踏入深不可知的渊谷。
  只是司徒鄞,或者叫他李牧舟,这个人不是一贯有引人向渊的本事么?
  “叫什么?”司徒鄞打着扇子,笑意融融地问。
  知是明知故问,眉如素还是轻声报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一丝心虚。
  在男子深沉的眸光里,她连一丝杂念都没有。
  “眉如素。”司徒鄞重复:“按说像你这么漂亮的丫头,不该在我眼皮底下藏这么久,是我太迟钝了。不过,你不画眉的样子倒是很新鲜,我看,比那些浓眉艳色的姑娘强。”
  他的嘴角始终噙着笑,在少女波澜不惊的眼神中,悄悄靠近嫩白的耳垂,低声问:“练武的事,你告诉你主子了吗?”
  低音缭绕下,眉如素的耳朵迅速渡成绯色,什么也想不起,脱口道:“我没说。”
  司徒鄞笑了两声,薄唇如三月的春雨润过了她的耳朵。
  “很好。俗话怎么说来着?天高皇帝远,你跟着他,不如跟着我。我继位后,收你做个妃子,你看如何?”
  眉如素呆立当场。
  司徒鄞神色不改,好像不过说了句寻常话语,山水闲立的折扇被他摇得生风,“当然,这是大事,不着急答复,你回去好好想想。”
  眉如素的喉咙发干,有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眼前这个人,他的笑容和主子很相似,皆是城府深沉,难辨真假。惟有他说话的语气与李弈城不同,当李弈城对她说,“你回去好好想想,你一家人的命,可都在你的手里。”她只感到无比的黑暗,但是这个人的语调,让她觉得安全。
  最终她答应了他。也从此认定了他。
  眉如素一直以为自己为他做了一件事,但很久后她才想明白,就算她当时把这话原封不动送到李弈城耳朵里,对司徒鄞来说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是她,已经两头做不了人,下场不堪设想。
  她不再做繁重的粗使,偶尔会被赏赐些司徒鄞自己雕刻的小玩意儿。入宫后,司徒鄞把她摆在丘栩殿里,从不留宿。
  她一直知道男人把自己留下,只是为了清一个耳目,增一个炼药的工具,她不在乎,更或者,是甘之如饴。
  只要他能偶尔来坐坐,问她两句话,幸运的话,还会对她慷慨地笑一笑。
  眉如素心明如镜,她一早看透了司徒鄞此人心中有的是大业,而不屑于儿女情长,从某种层面上讲,她的价值比应绿重要,比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重要。
  这就够了。
  在钟了进宫之前,她一直这么想。
  司徒鄞头一次怒形于色地来找她,正是钟了在霖顺宫遇刺之后。
  当时眉如素因试错了药伤及肺腑,身体十分虚弱,却被挟着杀气的男子一把扼住咽喉,按在墙上。
  这一下子,撞得眉如素五脏翻腾,血液从嘴角溢了出来。
  司徒鄞没有收手的意思,冷厉地从嘴里迸出一句:“如果我之前没说过,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不许动娴妃一根寒毛,清楚了吗?”
  眉如素心中戚惨,心想:就这样死在你手里也好。眼泪无声流下,还是忍不住道:“我见不得你对她这样好。”
  一抹讥诮浮现眼前,司徒鄞慢慢松开手,不再看她一眼,“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么。”
  薄如纸片的身子抖了一下,沿着冰冷的墙壁倾跌地上。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呢,她挂着湘妃的名号,可究竟是司徒鄞的什么人?
  “那你当初为什么带我进宫?就算不做皇妃,我也会为你炼药的,你明明很清楚这一点……”眉如素梦呓一样地自语,眼泪冲刷掉全部尊严。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碰过我,我在你心里就只是一个摆设?”
  “摆设?你算不上摆设,只是一个工具。”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她的心里。
  过后镜葵进门来,发现主子脸色惨白,状如槁木死灰。她吓得叫了一声,忙不迭把人掺到床上,哭道:“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去请太医来!”
  眉如素拉住她,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的鎏金帐,“镜葵,有一种男人,他会对自己认定的女人不计生死,却对旁的女人打从心眼里不屑……遇到这样的人,你千万要离他远点,你不能侥幸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他认定的那个人……”
  “娘娘,您说什么呀……”
  眉如素淡淡笑了,疲惫地阖上眼皮,“赌不起,你永远也赌不起。”
  眉如素对钟了讲的话不算说谎,她心里确实喜欢与自己很投脾气的钟了,但同时,也真真切切怨恨霸占了司徒鄞的钟了。
  更多时候,她是羡慕那女子有这样好的运气。
  钟了罚跪德政祠翌日,她知道司徒鄞必会左右为难,束不住心猿意马,到底去霖顺宫看了他。
  偌大个宫殿寂静无声,刚刚推门进去,就闻见冲鼻的酒香。
  这必是宫里最好的酒,最好的酒,通常都是为了断人心肠准备的。
  她绕过屏风,一眼看见倒在榻上,怀里还死抱着酒壶的颓废男人,当下心血逆流,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策划阮罗烟假孕,是为挑拨,不许司徒鄞向钟了解释,否则便暴露他的真实身份。爱而生恨,这一招无用之棋,双毁之棋,她还是下了,便是赌气要看看,这二人是否真能两不相疑。
  却到底是,料浅了司徒鄞的用心。
  她控制不住怒气,也控制不住心疼:“你还要不要命?这么一壶酒下去,你的毒——”
  “正因还要留着一口气,我才只喝一壶。”司徒鄞双颊潮红,眼神却异常清醒,没了往昔怒气,只是苦苦地看着眉如素,“你说人想喝醉的时候,为什么往往醉不了呢?”
  眉如素定定看他半晌,将他的落寞和无力尽收眼底。
  她像是问他,实则是说给自己听:“你为了她,连命都舍得。”
  这么多年她所等的,就是这么一个诸望灭绝的结果。
  “别再作践自己,我去向她说明阮氏之事。”
  “没有必要了。”顿了顿,司徒鄞温柔地叫她:“如素。”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双手重重搭在女子肩膀,道:“我放你走,也许你本不应该住在这里,我误了你。”
  酒气氤氲,眉如素的眼泪掉下来,“你醉了。”
  “我清醒着。”司徒鄞扬头笑了几下,露出不可一世的乖张,“我的时日不多了,但还有事情没做完。你不该卷进来,李弈城欠你的,我帮你讨回来,至于我造的孽,我亲自来结束它。”
  孽?他把我们之间的种种形容为孽?
  眉如素惨笑一声,眉目一横,迅速重振了精神。“我不走,我要做什么只凭我高兴,和你无关。”
  她从微怔的男人手中拿过酒壶,往自己嘴里猛灌一口。
  平生喝的第一口烈酒,真是辣啊……肝肠寸断的感觉,竟然这般痛快。
  酒意逼退一切莫须有的情绪,眉如素笑得冷艳倾城:“既然还有余事未完,就不要喝酒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理会司徒鄞叫着她的名字。
  平生第一次,她不跟随他的脚步,不追逐他的目光,毅然决然将这个在她心里比什么都贵重的男子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