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2节
  他落子后,抬眸看了对面一眼。
  穿着一身灰扑扑袍子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好似刀刻一般,挂在他的额头和眼角,听得扶道山人那半点也不客气的话,他面上也没露出什么怒意,只是睁着那一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看着已经走进了屋的扶道。
  岁月的脚步,实在太过匆匆。
  纵使修士们又驻颜的法子,又拥有极长的寿命,可真放进时光的长河里,也不过只是那样微不足道、无法反抗的一滴水。
  所有人都与当初不一样了。
  破败的屋舍内,一时安静至极。
  疑似不语上人的“雾中仙”望着这一群“不速之客”,没有说话,屋里屋外的“ 不速之客”们,忽然也不敢打破这样的沉默。
  这情形,似乎不合适有旁人在。
  张汤看了看,便放了棋,起身走出。
  几位大能难免好奇他的身份,但都看见他同不语上人下棋,便都没拦他,更没问上一句。
  见愁想屋内看了一眼,迟疑片刻,无声地跟了出来。
  张汤往巷子外面走。
  到巷子口的时候,脚步便停下了。
  他侧转过身来,一撩眼皮,就瞧见跟在他身后一道走出来的见愁。
  见愁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疑惑极了:“张大人先前不是说回八方城了吗,怎会又出现在枉死城?”
  “你都直接用本官给的令玦关闭了望台,打下了鬼门关,攻破了枉死城,鬼见愁瘟神之名传得比当年还响亮了,本官还留在八方城,是要等着被人查个底儿朝天,再让几位阎君活剥了本官的皮吗?”
  声音里透着惯常的刻薄。
  张汤那两手都揣一起放袖子里,寡淡地瞧着她。
  “……”
  见愁顿时无言。
  好像的确合情合理,无法反驳。
  但……
  “那你当初杀了楚江王后,怎么还敢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半点也不怕被上面阎君们查知,直接回了八方城?”
  张汤一张冷脸上,浮上一抹冷笑:“楚江王是秦广王下令杀的,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能出什么事?”
  “秦广王下令?!”
  张汤说得是平平淡淡,听在见愁耳中却如一道惊雷!
  她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张汤,心底突然之间冒出了很多念头,但全都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整理不清楚。
  “张大人此言——”
  “别的都不知道了。”
  张汤压根儿不等见愁把剩下的话说完,直接扔了这样一句拒绝合作的表态,堵住了她的嘴,转身就走。
  见愁不由气结。
  话都还没说完呢!
  “那可否问问您接下来准备——”
  张汤半点面子也不给,头也不回,再次打断:“文官,不掺和那打打杀杀的事。你这贼船本官下了,往后但凡跟升官无关之事,皆毋搅扰!”
  这也太现实了吧?
  都到修界了,还这么官迷!
  这一瞬间简直一股无力涌上心来,见愁不大甘心:“那能问问那什么‘鬼见愁’‘瘟神’之称,是有什么因由吗?”
  “……”
  前行中的脚步,突然停住。
  原本半点也不想搭理她的张汤,居然回过了头来,冷肃的脸上,照旧如往昔一般不近人情。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得背脊上都寒了起来。
  张汤冷冷道:“本官奉劝你,立刻闭嘴——”
  “为什么?”
  她下意识追问。
  张汤寡淡地看着她,平静道:“因为当年鼎争,本官也买了你赢。”
  第497章 道破
  张汤又走了。
  临走之前,那看着见愁的眼神,是慢慢收回去的。
  见愁就站在巷子口,目送他身影顺长街而去,衣袍的袖摆挂两旁,在清风里飘荡,好一会儿才没了影子。
  直到看不见人了,她才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疑心修为甚高的自己在方才被这酷吏盯着的时候出了冷汗。
  开什么玩笑啊。
  极域鼎争热闹的原因,见愁当年就知道,也知道极域的鬼修们好赌,可她没想到当年在人间孤岛板着一张脸、能把犯人搞得要死要活的张廷尉,进了极域这大染缸之后,也沾上了这恶习!
  沾上一个“赌”字也就罢了,他是有多想不开,居然把家当都压在她身上?
  见愁深觉一言难尽。
  她刚才很想问问张汤,您压了多少?
  但在张汤那令人想到死亡的眼神之下,她到底还是明智地制止了这种冲动,一句话没说,任由对方走远。
  “想不到你在极域的名声,竟比在十九洲更吓人。”
  身后一道意味深长的声音传了过来,透着一点笑意,但待仔细分辨,又觉得这笑意或恐是听者的一种错觉。
  见愁转头看去。
  是曲正风走了过来。
  她再向他身后一看,破败的巷子里,已经没站着一个大能修士,都随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一道进了雾中仙的屋舍,唯独剩下一个傅朝生,向她这边看来,似乎本来要朝她走过来,但看曲正风过去了,便站住了脚,就这么远远看着。
  “剑皇陛下说笑了。”
  “鬼见愁”之名来得很正常,毕竟见愁也知道自己名字特别了一些,但“瘟神”这种绰号被人知道,到底让人忍不住要磨一磨后槽牙。她笑得很假,尽量淡化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情绪。
  “都是当年无意中闯下的‘名声’而已,不值一提。”
  这也能叫“名声”吗?
  曲正风也是无意听见的。
  他方才就站在旁边,旁人或许没注意到见愁没跟进屋里去,但他轻易便注意到了,只是没想,竟正正好听见那“瘟神”之名的由来,再一想当日她现身极域鬼兵阵后引起的轰动,便觉好笑。
  只是这事再有趣,也不过一件小事罢了,他停步在了巷口,面上的笑意却渐渐隐没了,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只问道:“鬼门关一役后,你便闭关养伤,所以有一问一直没得机会询问。眼下,想请教见愁道友,当日对战泰山王,对方明显已无还手之力,你只差一剑便能取其性命,为何不杀?”
  “……”
  这或许不仅仅是曲正风的疑问吧?应该有许多人都想要问她,但只有曲正风这么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
  见愁抬眸看着他。
  褪去那属于无常族萧谋的白袍,卸下了那病弱的伪装,此刻的曲正风显得深冷而平静,身形峻拔,剑眉微凛。
  他这句话不过听着客气罢了。
  只要细细探究,便能觉出话里面藏着的不悦与质疑。
  当时是什么感觉呢?
  见愁也有点记不清了。
  一线天是一把特殊的剑,剑既入了对方的灵台,自然也带出了更多更多的东西,以至于那一刻她行动虽然如常,却深深陷入某一种奇异的思考之中。
  回视着曲正风,她目光不闪也不避,淡淡一笑:“杀或者不杀,有什么区别吗?”
  杀,或者不杀,有什么区别呢?
  尤其是……
  对于一个已经被摧毁了一切战意的对手来说。
  *
  八方城,泰山王殿。
  “啪嗒嗒……”
  几枚用于疗伤的赤红色灵珠,从一只粗糙厚实的手掌中滑落,顺着大殿冰冷的台阶滚了下去,发出清晰的声响。长满了茧皮的指缝间,都是重伤造成的裂痕,无论多少魂力涌入,也无法愈合。
  泰山王既没有看灵珠,也没有看手掌。
  他抬着头,看着大殿门外那近在咫尺的天空。
  极域与十九洲,乃是镜像相对。
  然而元始星却与宇宙中所有的星辰一般,是一颗球体,十九洲的天,朝向永无止境的浩瀚宇宙洪荒,极域的天看似广阔,实则极为狭窄,尽头所对之处,或恐是没有出路的地心吧?
  他面上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渺茫与恍惚。
  脸色有些苍白的仵官王就站在他的身边,两只大大的猫眼睁得大大的,眼眶却有些发红。
  他身形不高,看上去年岁也不大。
  这时瞧着,竟是一脸就要哭出来的神情。
  泰山王看了外面的天很久,才转过眼来看他,慢慢地道:“仵官,你说,这一场阴阳界战,与你我有什么干系呢?”
  昔日的泰山王,从来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一直都是他说往东便往东,他说往西便往西,既不计较这世间的对错,也懒得去分辨什么正邪。
  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形式,只要还存在于这世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