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严峫语调有点变了:“怎么了江停?”
  “……”江停眼神闪动,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足足过了半支烟工夫,他才把手机还给严峫,沉声道:“我这次去恭州……”
  严峫太阳穴当即一跳。
  “说是扫墓,其实是为了印证我在胡伟胜制毒一案中,对于那包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某些推测——如果你有印象的话,我们从胡伟胜天台上搜到这包毒品后,就被阿杰现身劫走了。而我从恭州回来后找你,是因为成功证实了这些推测,所以想把整个线索都告诉你。”
  江停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根,冷静的侧脸轮廓映着台灯,似乎在斟酌语言。
  少顷他伸手指指严峫怀里那手机,沉声道:“我见过这发子弹。”
  第99章
  “我见过这发子弹。”江停顿了顿, 又道:“确切的说, 是我见过这一批次的子弹。”
  严峫有点意外:“什么?”
  江停向手机扬了扬下巴, 问:“你知道弹壳底火杯外的金属刻字代表什么吗?”
  这倒不是个很难的问题,严峫的警校理论课虽然一般,但男人天性中对枪炮火器的喜爱让他没有忘记这部分知识:“兵工厂代号和生产年份啊, 怎么了?”
  “这发子弹的刻字为421、04,即在2004年时,由代号421的西南弗陵集团生产。西南弗陵集团曾是中国最早的兵工企业之一, 解放前主要生产各类子弹和炮弹, 改革开放后因为政策变化的原因,就像当时的绝大部分兵工企业一样, 慢慢转化成了汽配摩托制造企业。”
  “直到这个世纪初,弗陵集团又开始承接一些军工项目, 生产的枪支子弹大多供应给了供需部门整顿后的西南军区,少量则供应公安系统。大概03年左右, 弗陵集团为响应国家军工政策而进行内部调整,开始将一部分种类的枪械子弹由全黄铜弹壳改成铝制镀铜,2004年春节后生产的9mm手枪子弹全部变成了镀铜。”
  严峫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拍下来的弹壳明显是全铜, 也就是说, 生产日期只可能是2004年1月1号到春节前这短短的二十天!
  “对。”江停不用看就知道他想什么:“除去元旦假期,实际开工时间应该只在十几天左右。再估算弗陵集团的总生产能力和其他类型子弹的生产量,市面上编号为412、04的的全黄铜九毫米鲁格弹,应该是非常稀少的。”
  严峫立刻问:“那只要调查这批子弹的去向,不就能锁定怀疑对象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人家兵工厂是不可能乖乖让他调查的, 从子弹这个角度入手,比向公安部打报告申请对比全国警枪膛线数据还不靠谱。
  但江停没有取笑他,相反一点头:“确实是这个思路。”
  严峫:“……”你这是在变相的给老公找台阶下么。
  江停似乎没发现严峫的表情,或者是发现了但懒得理会——以江停崇尚极简的作风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说过,我见过这个批次编号的子弹,那还是在几年前在恭州禁毒支队的时候。如果它的产量非常非常稀少,而且曾经在恭州公安系统内存在过的话,那么根据兵工企业产品分配的一般原则,很可能这整批黄铜9毫米鲁格弹都是供应给恭州的,不太可能把一个本来就产量稀少的批次拆散了再运到更远的外地去。”
  江停的叙述平稳沉静,严峫呆愣少许,才问:“……你确定?”
  “大概率吧。”
  江停说大概率,那基本上就是确定的意思了。
  “可你怎么知道弗陵集团生产子弹的内情,还能记住几年前的子弹编号?”
  江停笑了笑,灯影下那笑意不明显,像是只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一向比较关注这个。再说我国生产子弹黄铜改镀铜的事,稍微关注军事新闻的都知道吧。”
  这明显就是在敷衍了。
  应该是看到了严峫眼底的微妙,江停难得又补了一句,这次苦笑的意思已经掩盖不住了:“全铜子弹和镀铜子弹的价格不一样……我还要继续解释下去吗?”
  严峫半张着嘴,无声地“啊”了片刻,拍拍江停的肩,笑道:“你当年在恭州也是个到处刺探情报的主儿啊。”
  江停平淡地反问:“你以为一般人在恭州系统内打怪升级容易么?从建宁市局的平均专业水准来看,恭州副本的难度差不多是你们的乘十再平方吧。”
  严峫倒没在意江停对建宁市局的惯常嘲讽,反正已经被嘲讽习惯了,他比较关心的是:“可我们现在怎么确定呢?警用手枪的膛线数据只有当地公安厅自己才能查,但恭州……”
  按流程上报公安部再一层层查下来,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但体制内混久了,连严峫这么个曾经的理想主义者都很清楚,很多事从“理论可行”到“实际可行”中,往往隔着肉眼看不见的天堑。
  等个一年半载的膛线对比出来,指不定严峫的坟头上草都长到半人高了。
  江停张了张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片刻才轻轻呼了口气:“有办法的。”
  严峫眯起了眼睛,只听他吐出三个字:“齐思浩。”
  齐思浩,当年缉毒二支队警察,江停的手下,现恭州刑侦总队第一支队长。
  一个小心思颇多、还有点滚刀肉式的欺软怕硬,在面对严峫时特意穿上挺刮制服来撑直腰杆的男人。
  严峫从未见过手掌绵软冰凉的一线老刑警,甚至连久居领导岗的魏副局,手掌上的伤疤和老茧都是消不掉的,偏偏齐思浩是第一个。
  “他身上有突破口?”严峫坐直了身体,正色问。
  “有。”
  严峫斜觑江停的神色,突然反应过来:“你这次跟杨媚去恭州,就是为了确定这个?”
  可能因为江停已经暖和过来的了关系,他苍白发青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白透得很均匀,因此显得头发和瞳孔都异乎寻常地黑,甚至有点黑沉沉的意思:“你还记得我们从胡伟胜天台上搜出的那包芬太尼化合物吧。”
  严峫当然记得,江停见到那包蓝色粉末的第一眼,就试图把它藏起来带走。
  江停说:“我当时把它带走,其实并不是因为想吸毒……”
  “我知道。”严峫打断了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你是为了包毒品的那个透明袋。”
  江停没想到他竟然知道答案,意外地挑起了眉梢。
  “我后来想过为什么你想藏匿这包毒品,如果只是因为毒品本身的话,胡伟胜一落网,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被警方发现是迟早的事,国境线上有那么多‘蓝金’交易,警方想要拿到样本只不过需要多花点时间而已。也就是说你费尽心思想藏的不是蓝金本身,而是其他线索。”
  严峫微微靠近了,盯着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笑道:“是那个密封透明袋上的……手写标签。”
  ——c组九箱7704。
  密封袋右下角,泛黄标签上的手写字迹略有褪色,清晰地浮现在了江停眼前。
  严峫靠得太近了,雄性本能中的压迫感隐隐盖了上来。
  江停稍微向后一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严副支队英俊的脸,半晌从鼻腔中哼了一声:“虽然你的反射神经弧迟钝了整整五个月……”
  严副支队当做夸赞谦虚地接受了。
  “……但你是怎么反应过来的?”
  “哦,其实是前两天吕局叫我去违禁待销仓库帮忙做审核,看到禁毒支队送去的缴获赃物,里面有一箱海洛因被整理成了小包,每包密封袋上都贴了条做标记。”严峫狡黠地眨眨眼睛:“我之前只管搜查毒品,从不知道毒品进了待销仓库之后会被怎么处理,直到看见这一幕后,才意识到你当初藏匿那袋蓝金,是因为发现了它右下角的待销编号,从而确定了胡伟胜那包蓝金是曾被缴获的赃物——但你是怎么确定它来源于恭州,而不是其他地方公安?”
  江停瞳孔压成一线,在昏暗中隐约闪烁着锋芒。
  “因为那个待销编号,”他冷冷道,“是我的笔迹。”
  ——怪不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匿!
  严峫又无声地“哦——”了会儿,琢磨道:“所以胡伟胜醉酒后跟人夸耀,说他这袋蓝金是从黑桃k那里偷的,这话应该是撒谎。真相应该是恭州系统内部有人在私下贩卖已被缴获的待销毒品,机缘巧合之下这一袋蓝金流到了胡伟胜手上?”
  江停点了点头:“应该是。”
  “嘶,”严峫摩挲自己的下巴,思量半天,感慨道:“贵副本果然是个人才辈出的风水宝地啊……哎!又打人!”
  严峫笑嘻嘻攥着江停的手,把他上半身往自己精壮火热的怀里拉了拉,问:“你怎么确定那个私下贩毒的就是齐思浩?”
  江停维持着这个上身略微倾斜的姿势,把双手放在严峫掌心里,让他紧攥着,也不抽回来,说:“我不确定,只是怀疑。各省公安厅对缴获毒品的集中销毁通常是一年一次,通常还有废品处理专业人士和省公证处的人参与,如果其中有作假的话,绝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的,其中应该有一整条利益链。而齐思浩身为支队长,是打掩护开绿灯的重量级角色,说他没参与绝对不可能。”
  这话倒确实很有道理。
  “而且,”江停顿了顿,眼底渐渐浮起阴郁的神情:“我这次去恭州,确定了一件事情。”
  严峫的神情专注了起来。
  “我列出了三年前塑料厂爆炸案的幸存缉毒警名单,发现这些人家里现在的情况都不太好。有一些病退了,一些调走了,还有几个下沉去了派出所,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干禁毒了的关系。”
  江停仰起头,严峫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喉结上下一滑,似乎是用力咽了口唾沫——再开口时他已经抑制住了声音中的沙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只有齐思浩升官发财,出入豪车,据打听还刚把孩子送出国留学。”
  严峫神色微微一动,安抚般拍拍江停的肩。
  “我没事,”江停嘶哑道。
  不知为何严峫心底突然掠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庆幸。
  三年前那场爆炸是江停心中永远的刺,刺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寝,刺得他心底永远有个地方在溃烂流血。但有人可以恨总是件好事,不至于到最后一天,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罪孽都终归于自己,唯一能恨能报复的对象只有自己。
  对江停这样的幸存者来说,有人可以爱和有人可以恨,都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盼头。
  江停这个人,基本不会在别人面前暴露出消极情绪,哪怕在严峫面前失态也是很短暂的,很快就深吸一口气,重重搓了把脸。
  “三年前策划行动时,齐思浩只是个普通缉毒警,就算跟黑桃k手下的人有些勾结,泄露关键性情报的可能性也不大。不过他当上支队长以后,在私下贩卖待销毒品这方面,他算是暴露出了能让我们抓住的致命把柄。”
  江停和严峫对视时眼神总是亮的,但当他勾起唇角时,那俊秀面孔上的微许笑意,就有些冷酷的意思了:
  “——你说,要是黑桃k知道齐思浩曾经参与私下贩卖蓝金,他会怎么做?”
  ·
  建宁市公安局。
  “我什么都不知道,严峫出了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方正弘激动的吼声隔着玻璃都清晰可闻,根本用不着戴无线耳麦。余珠皱着眉头把耳机拿远了点,叹气道:“老方这几年真是……”
  吕局胖胖的身影背着手,站在她身侧,玻璃上倒映着他纹丝不动的面容。
  “老方你冷静点,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人儿了,你也知道程序是必须要走的,是不是?”魏尧坐在问询室的铁桌后,自觉已经劝得苦口婆心了:“咱们公安局的刑侦副支,很大可能性是在市局里出的事,你说我们能不来问你吗?我们不仅问了你,我们还……”
  方正弘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们现在唯一的怀疑对象就是我 ,行了吧!”
  这一刻魏尧真心怀念起了严峫的好脾气。虽然这个混小子吊儿郎当且越骂越皮,但跟方正弘比起来,首富家的宝贝独苗反而好处理多了……
  “我们不仅怀疑你,我们还怀疑秦川,还怀疑刑侦支队的每一个人,任何有动机有条件作案的人都在嫌疑范围内。”魏尧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更加语重心长:“老方,如果局里真有幕后黑手存在的话,我们是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的,不然这次被害的是严峫,下次又会是谁呢?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更多无辜的同事。所以我们不会放过任何疑点,一定要彻底清查、杜绝后患,决不能一床锦被盖过去就当没事发生……”
  魏副局的絮叨不知第多少次被方正弘打断:“怎么就不能一床锦被盖过去了?”
  魏尧眨巴着老眼。
  方正弘森冷道:“那不是最简单高效的处理方式么?”
  可能是问询室光线暗的原因,方正弘原本就青白蜡黄的脸色在灯光下越发病态,两颧泛着激动的虚红,眼珠又有些浑浊,直勾勾盯着人,竟然给魏尧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感。
  “……”魏副局愣了会儿,终于问:“老方,你是不是对组织有什么意见?”
  玻璃窗外的余珠摇了摇头,有点啼笑皆非:“这个老魏,怎么能把问询搞成这样?”
  “因为关心则乱。” 吕局沉沉道。
  余珠一怔,却只见吕局推门走进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