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傅深还记得第一次见他,那时候魏虚舟可没这么热情,不由笑道:“魏将军不怕本侯跟刺客是一伙的吗?”
  “侯爷这是说的哪里话,”魏虚舟立刻道:“您是咱们自己人。”
  傅深垂眸一笑,重复道:“‘自己人’。”
  两个老狐狸好似在这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中各自获得了想要的信息,相视一笑。魏虚舟做了个“请”的手势,傅深向他浅浅颔首致意,道:“那就打扰了。杜冷,走吧。”
  第37章 漏网┃吓死爹了
  清虚观格局与寻常道观类似, 建筑呈中轴线对称, 主殿为三清殿,供奉三清塑像, 其后还有四御殿, 戒台, 钟鼓楼等。整个宫观规模不算大,胜在树木葱茏, 曲径通幽, 在俗世中辟出一方清静天地。
  杜冷推着傅深在不甚平坦的石板路上慢慢走着,就像两个最寻常不过的香客。飞龙卫已经将这院子从里到外搜查过一遍, 傅深也看不出什么, 只是借着这个地方想事。他其实心中还有一个疑惑, 从未对外人说过,却无时无刻不沉沉地坠在他心里。
  他和严宵寒成亲的第二天,俞乔亭曾给他送来一盒血迹斑斑的东珠。
  傅深当时让他拿走处理,但他从没忘记过这一出。跟柘族有关的任何细节都不是小事, 这个老对手始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 看似安顺, 暗地里却磨利爪牙,蛰伏着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傅深卸去北燕军统帅回京养伤一事无疑给了他们希望,甚至都敢借此机会大着胆子上前试探,然而迟迟没有动手,恐怕还是怀疑这是大周君臣联手做下的一个局。
  北燕铁骑绝非毫无准备,唯一让傅深不安心的是, 他并不清楚柘族在京中有多少眼线,金吾卫遇害案与万寿宴刺杀案背后是否有他们的动作?那盒东珠到底是单纯的挑衅,还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
  东珠在柘族是极为珍贵的一种珠宝,除了进贡给大周,在他们本族之内,只有首领的妻子母亲,即中原所称的皇后太后,才有资格佩戴。所以柘族人多以东珠代指皇后,而万寿宴那天恰好是皇后出事,这只是巧合吗?
  如果泛泛地联想开来,金丹与东珠形状相似,也很可疑;而东珠名中有“东”,会不会是暗指在此事中受损最多的东宫?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轮椅似乎碾到了一块小石头,傅深颠簸了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疑惑地问:“这是哪?”
  杜冷尴尬地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迷路了……”
  “真够可以的,”傅深嗤笑,随手一指,“随便走吧,院子就这么大点,闭着眼也能走出去。前面是不是有个小楼?”
  杜冷羞愧的连个屁都不敢放,闷不吭声地推着傅深往那边走。两人在那幢三层小楼前停下来,傅深饶有兴致地一勾唇,奇道:“藏经楼?这么偏。”
  他们已走过许多殿宇,傅深虽然中途走神,也能估计出他们现在大概是在清虚观内不知哪个角落。这栋藏经楼位置偏僻,与道士们所住的厢房相距甚远,还被掩在大片树林之后,看上去人迹罕至,十分不好找——真有人会来这里里读经吗?
  “进去看看。”
  杜冷十分艰难地将傅深和轮椅搬上台阶,累的直喘:“进不去,门上有锁。”
  傅深过去看了一眼,道:“小意思。”说着手掌一翻,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小刀来,三两下撬断了门上的铜锁。抬手一推,两扇木门豁然洞开,一股陈旧纸页的气味混着灰尘气扑面而来。
  杜冷:“……”
  傅深手太快了,杜冷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那沉重的黄铜大锁在他掌中就跟个小玩意儿似的。
  最重要的是……他一个病人,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摸出把刀来!
  书阁中遍地尘灰,杜冷又吭哧吭哧地将轮椅搬过门槛。一介郎中,实在不像那些武夫一样,轻轻松松就能把侯爷扛上二楼。
  “算了算了,你把门关上,”傅深实在不落忍,撑着扶手站起来,“我还是自己走吧。”
  他的伤情实在非常微妙,膝骨全碎,筋脉受损,但不至于站不起来,只要将养的好,以后还有痊愈的希望。然而短时间内他确实不能行走如常,就算是伤口好了,也无法像健全时一样长期待在前线。
  情况尴尬就尴尬在军中有皇上的眼线,傅深受伤的消息没能瞒住,皇上立刻下旨令他返京休养。傅深早知道他忌惮自己,却没想到这么迫不及待。他更不可能把自己有望痊愈的消息告诉皇上,否则他在京城里或许活不过一个月。
  他只能将计就计,把伤势说的再重一些,保命为先。残废的样子全是做给皇上看的,傅深的骨头其实愈合的差不多了,站起来走一会儿没什么问题,只是平常得在人前装样子,不能露出马脚。
  杜冷是知道他真正情况的,为了装瘸逼真,他还给傅深配了一副药丸,服用后可使人双腿乏力,失去知觉。效果拔群,连沈遗策都被他们糊弄了过去。
  杜冷回身掩门,不放心地叮嘱道:“慢点,您最近没怎么走路,小心摔了。腿还疼吗?”
  “有点,不妨事。”傅深小心地找准平衡,扶着墙慢慢走过林立的书架,“这里很久没人来过,也没人打扫,但门口的台阶上很干净,倒像是常有人走,奇怪。”
  杜冷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傅深又上二楼转了一圈,见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书籍,不感兴趣地放回去,等走到房间尽头,他忽然很轻地“嗯?”了一声。
  杜冷不明所以,傅深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圈,皱眉道:“下楼。”
  两人返回一楼,依旧是走了几个来回,傅深屈指在四面墙壁上逐一敲了几下。杜冷见他眉头深锁,忍不住问:“将军,怎么了?”
  “不对劲。”傅深道,“你没感觉吗?二楼的房间好像比一楼要大一些。”
  杜冷茫然摇头。
  傅深道:“你数一下,从门口走到这堵墙要多少步,再去二楼沿着同样路线走一遍。”
  杜冷果然按照他的说的走了一遍,片刻后从二楼急急忙忙地跑下来,面露惊愕,道:“二楼至少多了一步!难道是……”*
  傅深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低声吩咐道:“你去找魏将军,让他带上几个人,再拿点湿柴来……”*
  北狱慎刑司内。
  纯阳道长至今未开口说一个字,严宵寒和唐过为了拿到口供,几乎一整天都泡在刑室里。外头有人匆匆走进来,低声对严宵寒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严宵寒转头对唐过道,“沈大夫有事找我,你看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唐过听见“沈大夫”三个字时眼睛亮了一下,后来发现没他什么事,神情漠然地点点头。严宵寒扬起下巴指了指牢里吊着的囚犯,又道:“可能跟他有关系,悠着点,别打死了。”
  北狱离飞龙卫仗院只有几步之遥,严宵寒刚进门,沈遗策便像一道旋风似的卷了过来:“大人!是清虚观!那些死于马上风的人,包括杨贺轩,他们不是没有交集,这些人全都去过清虚观!”
  “什……”严宵寒让他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慢点说,从头来,怎么回事?”
  沈遗策激动的脸都涨红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弄清杨贺轩身上的那包药究竟是什么,所以挨个走访了那几个死者的家。他们虽然四散居住在城内各处,但如果标在地图上对照着看,就能看出他们的住处连起来近于一个圆圈,中心正是清虚观那一带。”
  他铺开一张京城地图,示意严宵寒看那上面的墨笔标注。
  “清虚观素有灵验名声,香火旺盛,每逢佳节吉日来往者不计其数,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些人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过。我问过死者家人,那些人都确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清虚观上香,还常常捐些香火钱,这些人一出现头疼脑热的病症,就去观中求符水丹药,服下后便能药到病除——真有此等灵药,还有我们这些大夫做什么?明显是那些人犯了瘾,去清虚观才能拿到药。”
  沈遗策道:“因宫中推崇仙道,百姓也跟着供奉,所以谁也没把这当成一回事。清虚观就借着这股风气,暗地里倒卖怪药。杨贺轩更不用说了,纯阳道长就是他父亲举荐的。”
  严宵寒盯着那地图沉吟片刻,断然道:“走,去清虚观。”
  待他带着数个手下匆匆赶到清虚观,一听说傅深和魏虚舟都在里面的藏经楼,严宵寒的右眼皮突然不舒服地跳了一下。
  一股说不清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来不及多想,带着人迅速朝藏书楼冲去,可未到近前,已远远看见楼前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傅深!”
  傅深蓦然回首,正对上一脸惊怒飞奔而来的“拙荆”。
  与此同时,浓烟弥漫的藏书楼里突然传来砰地一声重响,随即两扇大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一个黑色身影呛咳连连,捂着口鼻从屋内冲了出来!
  严宵寒刚冲到他跟前,去势还未刹住,却只见傅深闪电般拔出他腰间佩刀,连看都没看,回手掷出,匹练似的白光炫目至极,“铮”地一刀将那人钉在刻着楹联的柱子上。
  手下端来一盆水,浇在不断冒烟的湿木柴上。“哧”地一声,火苗熄灭,袅袅白烟散去,现出院中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容。
  一片寂静中,傅深伸出手,将严宵寒吓的冰凉的手握进掌心里,拉住他轻轻晃了晃,仿佛安抚,又带着点邀功讨好般的意味:“看,漏网之鱼,我帮你抓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的一步是指古代计量单位,约为1.5米
  *2:通过房间面积小发现房间中有夹层,通过点火的方式逼出藏在夹层中的人,这一手法设计出自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集《诺伍德的建筑师》。本文中夹层的设计与《诺伍德的建筑师》相同,但《诺》后续以假装失火方式,本文则采用古代常用的烟熏山洞方式,下一章会对此有合理解释,细节设计与《诺》也有所区别。为免出现抄袭争议,特此说明。
  第38章 争执┃床头吵架床尾和
  “你……”严宵寒心脏狂跳不止, 那种一脚踩空的失重感尚未完全消散, 他瞪着傅深,气的结巴:“你……”
  傅深态度特别好, 特别温柔:“嗯。你说。”
  严宵寒:“……”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是傅侯爷这等轻易不肯给个好脸的高岭之花。严宵寒“你”了半天, 愣是没说出第二个字来,一家之主的威严彻底扫地。于是他怒火万丈地转了方向, 劈头盖脸地把魏虚舟骂了一顿:“这里面为什么还有人?我让你掘地三尺, 连老鼠洞都不能放过,你是怎么办事的?我让你带人来看守清虚观, 你又干什么了, 啊?你还跟着他胡闹!”
  魏虚舟委屈死了:“我、我……”
  “你什么你!”严宵寒厉声道, “万一里面藏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贼人,就你们这三瓜俩枣,上赶着给人送菜吗?”
  “还有你!”他终于找回了骂人的气势, 转向傅深, “孤身犯险, 胡闹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不是普通小毛贼,是敢在皇宫大内行刺陛下的亡命徒,万一真动起手来,你行动不便,这些人自身都难保,谁还能保护你?”
  他动了真火, 周围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傅深诚恳道:“夫人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小心,再不犯了。”
  严宵寒感觉傅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认错纯粹是为了哄孩子,气得心口疼,于是干脆挣开他的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嬉皮笑脸。”
  说完再也不理他,径直走向被钉在柱子上的黑衣人。
  傅深多少年没被人当众甩过脸色,一时怔了。手腕悬在半空,还保持着去拉人的形状,他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像是蓦然惊醒,将手收回身前,有些无措地盯着严宵寒的背影。
  印象里他似乎没有见过严宵寒真的生气,那人通常是隐忍克制的,有火也不会冲着他发,傅深恍然意识到自己总是被哄的那一个,自以为无愧于天地人心,永远在等着别人认错道歉,然后顺水推舟地宽容,或者毫不留情地一刀两断。哪怕是哄,也从未放低过身段,只拿甜言蜜语与戏谑玩笑圆场。
  可当有一天,迁就的人不再迁就,纵容的人不再纵容,他才知道被抛下是什么滋味。
  现场一片尴尬,倒没人关心那从藏经楼里冲出来的人如何了。知道内情的人暗自揪心,不明真相的人心说这两人果然不合。傅深还没想好如何应对这个局面,但事情已了,飞龙卫办案,他觉得严宵寒大概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在这里碍事。
  他叹了口气,示意杜冷走人,对魏虚舟道:“我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严宵寒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冷声道:“哪儿去?过来。”
  傅深不明所以,在原地没动。
  严宵寒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大耐烦地起身,走过来从杜冷手中接过轮椅,将傅深推到柱子前,手臂一伸,从背后连椅背带人牢牢圈住,垂头低声问:“你要去哪儿,嗯?我说你几句你就要回娘家了?”
  傅深道:“我不是……”
  严宵寒:“你自己想想,你要是我,听说你跟魏虚舟在藏经楼,隔着老远看见浓烟冲天,你什么感觉?”
  傅深:“我没有……”
  严宵寒:“你是没在里面,也没亲自动手点火。但既然知道楼里有不对,为什么不让人去找我?”
  傅深:“……”
  “我骂错你了没有?”严宵寒捏了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自己,“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我知道你功夫不弱,但你也得承认,坐轮椅的对上腿脚正常的占不了上风。敬渊,其他事你想怎么样都随你,但在这种事上,别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也别装乖哄我,行不行?”
  这几句话堪称掏心掏肺,傅深喉头一酸,踌躇片刻,涩声说:“对不起。”
  严宵寒用鼻音哼笑一声,没有接他这句话,只道:“先记着。回去再跟你算账。”
  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到严宵寒这里,他连走到床尾的时间都不给傅深,当场就把人拉回来了。魏虚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在严宵寒身影没挡住的缝隙里,他好像看见傅深主动抬了头。
  有家有室的魏将军一边捂住眼睛假装非礼勿视,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
  双唇一触即分,严宵寒不怀好意地在傅深下唇轻咬一下,假模假式地道:“行了,说正事吧……你这一刀可够不留情面的。”
  傅深被他几句话打散了心中惴惴,身体好像从一片冰冷里慢慢回暖,他慢半拍地跟上严宵寒突然跳转的话题,却没听懂他后半句话,有点茫然地道:“什么?”
  飞龙卫将那人绑起来,严宵寒抽出刀,抬起那人的脸给傅深看:“是你的老熟人,变化太大,不认识了?”
  傅深盯着那张瘦的堪比骷髅的面孔看了一会,愕然道:“易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