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感谢这时候城镇横平竖直的规划,林瑜画这个并不大费工夫。
  也不等王子腾感叹,林瑜就指着东南角道:“这几家人家都已经死绝了,一会子叫人去收拾一下,花园子什么的都不要,一切以简便为主,辟出隔离区来。”又指着几条主要街道说,“派兵士三人一组,四组一队昼夜巡逻,凡有胆敢无视宵禁之人,就地处斩。”
  他知道这时候的军营习惯了五人一组、十人一对的,但是他们的人手不足,还是省着点来好了。
  “太医什么时候到?”王子腾点点头,就叫副手即刻下去办,问道。
  想到白术传来的消息,林瑜道:“还有三日。”不必林瑜压得住船上的众人,只要有一些能见度就催着赶路。无论是那个据称时疫最好的张大夫还是白术都没这个能力,就这个速度还是漕运上的辰龙暗暗关照了的缘故。
  在太医来之前,他最好将一些基础的设施都准备好。一边想,林瑜一边从丑牛的手里接来一叠厚厚地纸。这是他在来时的路上,在当初紫禁城里写给当今看的条陈的基础上衍生补充而来。几乎每一条都标上了详细措施、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
  王子腾看着这么厚厚的一叠,略翻一翻之后忍不住默默地看了林瑜一眼。
  就见林瑜交代了丑牛继续盯着新隔离区的改造之后,就抬头与他道:“不知世伯可愿与我先去隔离区那边瞧一瞧?”
  王子腾笑道:“有何不敢?”
  自大疫行走这兴化府以来,城内几个药堂的大夫凡是种过痘有些良心的,基本上都扎根在了这一处的收容堂里头。这里原是慈幼堂,小孩子们哪里经得住这样来势汹汹的天花呢,小一些的都已经没了。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十来岁的熬了过来,一直跟着这些大夫身边。
  染上天花的人越来越多,家里人良善一些的,就给出一些银钱将人抬到这里头来。但是更多的,还是直接往城外一扔,这样的多是熬不过去的,也就这么死了。这收容堂也一直在扩大,慢慢地将边上已经空了的人家给囊括了进来。
  也因着如此,无论是原知府一病去了,还是白莲教掀起乱子来都没有引起这里的半点波澜。连官军昨夜攻城,成功平乱,也没能引起这里的大夫病人多一分的注意来。
  也许,是这里已经是活生生的地狱了。
  等里头听闻新任的知府已经和平乱的大将军一道来了的时候,里头人还难以置信。一个多月了,他们还只当是已经被放弃了。便是几个一直在医治病人的大夫也因着药材渐渐的短缺开始灰心起来,甭管这两位大人是为了什么往这里头跑,至少说明朝廷上还记得他们这一群人。
  几个大夫商量了一下,就请里头最德高望重的李大夫前去迎接。李大夫思忖了一下,虽不明其人来意,但是总不会比现在更早了。奢望一下,或许还有好消息呢?也没什么干净的衣袍换了,稍微整了一整,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还没多走几步,就见面前一行人遥遥地走来。李大夫定睛一看,一个身长八尺有余武官模样的人,并肩走着的却是一个尚未束发的美貌少年。身后跟着的几个几人一看就是护卫模样,李大夫纳闷,心道,难道这武官模样的也是新任的知府,不应该啊?
  忙紧走几步上前拜见,林瑜如何不知道这个老大夫心中的疑惑,上前一步扶起他道:“本府接了圣上谕旨之后连夜赶来兴化,实在没什么时间再重新做公服,只说后头再补上罢!”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林瑜就没在意过这所谓的公服,横竖印章在就好。
  李大夫不意这个神仙模样的少年还真的是新任的知府,不过他是老人了,坐堂数载形形□□的人都看过一些,因此面上不显道:“小老儿失礼了。”
  林瑜扶着他不叫他下拜,道:“这位……”身后的子鼠就上前小声的提醒道:“原仙游县回春堂的坐堂李大夫。”王子腾再一次不着痕迹地看了这个给了他极大震撼的护卫一眼,不语。
  林瑜接着道:“李大夫大发恻隐之心,济世救民,原是我等该向您行礼。”说着,轻轻下拜。
  李大夫见小知府这般态度,心道便是他帮不上什么忙,也总比上一个帮倒忙的要好。忙要上前扶住,不知怎的居然扶不住,终究还是叫他将这个礼行完了。
  王子腾见他这般作态,心中怎么告诉自己这只是做戏罢了,但是林瑜面上郑重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叫他忌惮的世侄是认真的。还很是越发看不懂了,这个为了权势争斗了大半辈子,可见后半辈子还要继续的高官面色复杂地心道。
  “本府也不知什么药材用得上,就将府衙里头的药材全都带了来。”林瑜这句话叫那李大夫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对这个年纪轻轻的知府也有了点信心。就听他又道,“本府也知道这一点并不够,下剩的已经叫人想办法去了。”
  “已经很好了。”李大夫看着眼前的小知府,犹豫着问道,“只不知那些药材?”
  林瑜便笑道:“莫担心,已经叫人押送过来了,这会子应该已经要到了。”
  却听这李大夫跌足叹道:“哎呀,知府谬也,自兴化府大疫以来,搬着药材在街上走,还不要叫人抢了去!”说着就急着叫人去看。
  林瑜也不生气,忙按住了他道:“都是健卒押送,不妨的。”李大夫这才想到边上还有一个前来镇压暴民的王统制,不由得面色有些讪讪。
  却见被他情急之下说了一句的小知府毫无不渝之色,心里赞一声好气度,张口便要赔礼。被林瑜先拦了,道:“本府来就是想看看这收容堂里头到底如何了,还请李大夫带路。”
  李大夫瞧着这个小知府这般一尘不染的样子,不由得犹豫,心道这么些天以来,便是他们这些做大夫的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就怕病人腌臜,把人给吓着了。再者,如今金秋时节,兴化府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也正因此天花之疫猖獗一时,病人能得到救治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好好的照顾,吃喝拉沙都在一个屋里,好不容易有空才能清理一次,熏人得很。
  林瑜见他犹豫,只道是担心他们也被传染,便宽慰道:“几位都是出过天花或者种过痘的,李大夫不必担忧,只管前头带路。”
  李大夫就道:“里头肮脏的很,怕冲撞了几位大人。”
  林瑜不意他竟想着这个,便道:“无妨的。”又问王子腾道:“王大人,您说呢?”
  王子腾就笑道:“军营里滚过来的人,什么没见识过,莫叽叽歪歪的,我们自己也能走。”
  李大夫见他们坚持,只好叹一声道:“几位大人随小老儿来。”
  里头光看环境其实已经比林瑜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了,可以看得出,在这里照顾的人已经是竭力地保持干净整洁来,只是力有未逮。在林瑜的观感之中,和当初科考的号房其实没差,就是病人形容不堪一些。不过,他还不至于被这个吓到。
  李大夫见几人都面无异色,不由得送了口气,细细地说起这些病人来。
  林瑜一行听一行走,等看完了小半个院子之后,外头也来报药材押送过来了。李大夫瞬间就没心思陪着林瑜他们了,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些药材,只是碍于人当面,不好直说的,只好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瑜。
  林瑜看了这些,心里也有数了,就顺着李大夫的意道:“李大夫先看看药材,本府再自己转转,一会子再来找你。”
  整个收容堂的管理很混乱,病人又太多。每一个房间里头都是一个大通铺,一个病人一个草席,就这么并排地躺着,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
  可以看得出他们已经在能尽力的范围之内做到最好了,但是人手不足,也很无奈。再者,他们只知道一个病症都是天花,放在一起也无妨,并没有预防交叉感染的意识。
  林瑜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病情轻的和重的混在一起,这样下去,死的人能不越来越多么?
  等李大夫回来的时候,就只有林瑜一个人了,他讶道:“王大人他?”
  “王大人还有军务,先回去了。”林瑜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道,“本府有几句话要问,还望李大夫告知。”
  “大人但说无妨。”李大夫见他面目严肃,也端正了回道,只是他只道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心里并不放在心上。
  林瑜先问道:“收容所一共收容病者多少人?”
  “七百三十一。”李大夫眼也不眨的报道,然后神色微微黯然,“本来是七百三十二,刚才又抬出去一个。”
  “抬出去的尸体都是怎么处理的。”
  “有人家的,先通知人过来接。没有的就在城外就地掩埋,前头暴民作乱,出不去,就在远一点的乱葬岗。”
  “没有用生石灰,是因为不够吗?”
  李大夫苦笑:“药用都不够,更何况用在死人身上。”
  林瑜点点头,道:“好。最后一句,李大夫可知天花病症有不同阶段,奈何不分轻重病人都放置在一起?”
  李大夫便问道:“这可是有什么讲究不成?”
  林瑜思忖了一回,斟酌着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将细菌的概念替换成毒气,将交叉感染的概念说了一下。又道:“李大夫在这个收容所这么长时间想必已经发现了,往往不同的病人表现出来的病症也是不一样的。只要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开始结厚痂的时候,就有可能活下来了。”只不过,“可往往一个通铺上的病人,他们的死法也是很一致的,对不对?”重型天花病人常伴并发症,如败血症、骨髓炎、脑炎、脑膜炎、肺炎、支气管炎、中耳炎、喉炎、失明等,而在前期,最致命的却是感染,很多病人在前期的时候因为感染而形成无法控制的毒血症或大出血,几乎在出疹的前几天就会死去。
  李大夫仔细想了想道:“平时忙昏了头,可不正是这样!”说着忙道,“老夫这就叫人帮忙将患者先分开去。”
  林瑜叫这个说风就是雨的老大夫闹了一个措手不及,忙起身才抓住了他的袖子,面对他不解的目光,叹道:“老大夫不必忙,我已经在隔街一里的空院子里头重新建一个收容堂出来,到时候自然是要分开的。只是,这怎么分开还有讲究。”
  说着,他就将天花从潜伏期开始讲,一直说到厚痂脱落为止的几个阶段。又道,“前头几个阶段时间短,也不好频繁搬动患者,是以,我就想了一个法子。”
  显然现代医院的病例制度很是得李大夫的心,只有一个问题:“哪来那么多的识字的来照顾这些可怜人呢?”
  林瑜指了指外头一个搬着一大叠脏衣服走过的小孩子道:“这不是现成的?再者,不用他们认得多少字,就记得住几个字符就好了。”又将阿拉伯数字写给他看,道,“只叫他们记一下数字是无妨的,具体病人在什么阶段还要靠几位大夫判断。”
  李大夫看一会,默念一会,然后道:“果然好记。”
  “说这么多,其实做大夫的只管用心医治病人就好。”又将卫生管理制度粗粗地说了之后,林瑜起身道,“其余有什么不够的,只管找人来问我要,要是我不在,找他也行。”一指身边的子鼠。
  这一回李大夫真心诚意地一拜道:“老夫代这些可怜人谢过知府仁心。”
  这回林瑜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就回去了。
  需要他做的事情还很多,收容堂只不过他要走的第一站而已。
  从收容堂里头出来,天光都已经昏暗下来。林瑜并子鼠策马走在街上,果见王子腾已经按着他的建议开始实施军管。街面上本来就没什么人,显得萧条的很。这时候,多了一些三人一组巡逻的兵士,反而有了一些人气。
  这些兵士看见林瑜走过,纷纷抱拳行礼,对这个传说中主动请缨来这个疫病横行的兴化府的状元郎带着一丝敬意。他们也都是苦老百姓出身,自然知道朝堂上有这样的官意味着什么。
  是以,尽管林瑜看起来年纪还小,又是这样的一副样貌。这些兵士对他行礼却从未有一丝一毫敷衍的地方。
  这些兵卒也不都是什么眼瞎蠢笨的人,总有一两个脑筋好使一点的。虽则当初也是为了一份军饷,可到底是要来这种地方,若非没有一丝良善,又何必前来。之前王统制一直围着县城久久不攻,他们私底下也不是一点嘀咕都没有。
  谁成想,这么个小知府一来,也不知与统制说了些什么,当晚就攻城了,要说这里头没文章,谁信呢?只是人在屋檐下,有些话还是少出口为妙。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对这个小知府的一份敬意,但凡是小知府的吩咐,可比寻常差遣他们积极多了。
  林瑜一路疾驰回府衙,这时候街面上空空荡荡的,也不怕会不会撞到人。
  这时候,府衙里头应该已经等着好些个商人了。这便是王统制提前回去的原因,不得不说,王子腾这个用兵力接管了整座县城的人,至少在面上看起来要比他更有威慑力一点。
  两人也商议好了,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务必要把县城里头居高不下的药材价格降下来。只是刚才有兵卒传消息来,似乎王子腾一人进行得并不顺利。
  囤聚居奇,吃人血馒头,果然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有这样的蛀虫存在。
  林瑜冷着脸,从府衙门口自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交给来接的小兵。他微站了一会儿,面上重新泛出笑意来,这才端着文官的气度慢慢往里走。
  “王大人,什么事值当这般生气?”对着大堂里头面色铁青的王子腾,林瑜笑意盈盈地说。
  第54章
  昨晚那么大的动静,今日林瑜又在整个县城来来回回了一整天, 连续抄了那么多胥吏的家。是以, 城里头有数的几个大户人家都已经知道来了一个年少美貌却心硬如铁的新任知府。
  虽说,有道是天下胥吏皆该杀, 但也不妨这些大户人家在私底下嘀咕。毕竟, 胥吏被抓都也罢了, 可恨还要抄家, 明晃晃地盯上的是家财, 这些家有恒财的难免心中不安。
  结果上午刚抄了人的家, 结果下午就有兵士来传说是府衙里头王统制以及林知府有请。这城里头的大户人家也是有数的,好些还就和今早刚被抄了的胥吏是近邻,亲眼目睹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公子沉着脸, 丝毫不顾及里头女眷的狼狈哭嚎,将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士绑了人、带着抄出的许多金银布帛来的景象。
  林瑜哪怕长得再美, 在这些人的眼里,也跟地狱里头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如今一瞧他竟笑意盈盈地款款走来, 一些人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林瑜敏锐地察觉了,心里一转, 就料到大约是上午的抄家叫人看到了,就与王子腾使了个眼色。
  王子腾会意,淡淡道:“什么气, 有什么值得本统制生气的。”他扫了眼底下相比于其他几个目不转睛盯着林瑜、反而不由自主偏开目光的几个人, 然后与林瑜道,“不知林知府今儿一整天可有收获。”
  “收获不敢说, 略略补上了一些亏空而已。”林瑜就笑道,又问,“这几位是?”
  结果,王子腾却摆手道:“林知府不必认识他们,没得污了你的眼。”一句话叫下头安坐的几个锦缎绸衫的男子涨红了脸,只是他们虽敢顶着一品大员的不悦,也不愿意多降药材价钱,到底有市价如此这一句可驳回统制的要求。只是这话生生的打了他们的脸,但是他们说不出一句不是来。
  兴化临海,比邻泉州府,向来都是从商风气浓厚。本朝也不像前朝一般,等级之分没有那么严苛。从商的渐渐也学着官宦人家一般开始插金戴银、绫罗绸缎的打扮起来,百姓见着他们也尊称一声老爷。
  又经过了这么一遭难,有钱的自然早就种过人痘,并不惧怕疫病。再请了多多的护卫,也不怕有人来打家劫舍。除了暴民作乱这一回,他们还真没收到什么惊吓。便是白莲教作乱,也还没来得及聚集起全县城的富户叫他们捐粮纳黍,好些空宅已经足以叫他们吃饱了。这些本地富户倒因此逃过一劫。
  不像京城地区,富贵富贵,不仅讲富,更讲贵。在本地作威作福习惯了的这些富商还真是第一次这样被人一巴掌扇到面上,但他们是商户,对面一个是正一品的九省统制,一个是从四品的知府。即使一个是武官,一个是还没断奶的黄口小儿,也不是他们可以当面冒犯的。
  林瑜笑着也就不说话了,等这些商户都退下之后,方沉下脸问道:“怎么,一个都不识相?”
  “这几个都是手头有药材生意的,私下都串通好了的,哪里降得下价钱了。”王子腾给这些人气得火气直冒,端起冷茶狠灌了一口道,“说来说去,也就在无关紧要的上降个一厘几分的,够做什么用!真是气煞我也!”
  林瑜就道:“小侄倒没想过经过这么些事之后,他们还有这样的胆子。”有人趁着疫病泛滥而囤积居奇这他是猜到了的,但是在暴民作乱之后,他也想过白莲教多是地下贫苦百姓组成,天然就憎恨这些为富不仁的富户,应该会第一时间被清理一波。
  没想到,进了城之后才知道,这一次的所谓作乱竟这般有限。今日满满一堂的商户更是表明这一波白莲教战斗力有多么的薄弱。
  也算是有利有弊吧,林瑜面无表情地想,提前攻城是必须的,但也间接的救了这些商户一命,叫他们给串联起来了。
  就算兴化府依旧进行着军管,林瑜和王子腾也不能直接炒了这么多商户。不同于把柄一逮一大把的胥吏,林瑜只需要事后补一道手续,也在皇帝给予的权利范围之内。本朝并无直接的法律可以定囤积居奇的最,就算是林瑜也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都投进大牢。
  王子腾狠狠一锤案几,恨声道:“回头我再遣人去警告一声,要还是不识相,本统制就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横竖不是还有白莲教余孽么!”话语里的森森杀气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横竖现在仙游县城中许进不许出,他便是将这些人都杀光了,也没人能说什么,只怕还得大声叫好。偷偷觑一眼这个本朝最为年幼的知府,只见听了他这种累及无辜的话,脸上也毫无动摇之色,心中不由得更忌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