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杨廷摇头拒绝:“当年清微得寒疾之症,病欲至死时,师兄曾有言:病在身,尚且能治;病在心,外力无用。”
  仿佛想到什么,一双星眸便格外悠远,穿过时间的罅隙,带着厚度和重量:“不修己身,如何自立?仰仗外力,可能仗一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师兄,你操心太过了。”
  世间险恶,苏二娘子需要用自己眼睛去看一看,用亲身经历去品一品,若失败了,那也只能怪她——
  命不好。
  杨廷式的冷漠,让麇谷无声叹息,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年前那个犟着脑袋不吭声的小郎君,眼暗了暗,心道:罢罢罢!各人有各自缘法,不必强求。
  两厢说着,一个回军帐,一个去了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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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令蛮一觉醒来,手里便被塞了个蜡纸丸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莫旌使劲对着她眨眼,指指蜡丸,示意她打开看看。苏令蛮虽不明白他这葫芦里是卖什么药,却不妨碍她将纸条从头到尾瞧了个清楚。
  原来是与她对口供,不让她将杨廷的威胁之音泄露给居士——
  奖励极其诱人:
  绿萝归她。
  苏令蛮开心得简直要升天,面上笑意粲然,朝莫旌点了点头:交易达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爷诚不欺我!
  ——这么些日子来,绿萝早成了苏令蛮一双信任的臂膀,而她的陪伴,也让苏令蛮度过无数难捱的夜晚,不独是下仆,更不独是朋友。
  “绿萝呢?”她问。
  杨廷掀帘进了来,夜雨过后,天空的太阳便格外烈些,透了一丝进来,刺得苏令蛮眼睛眯了眯。
  杨廷面无表情:“卯一虽赠予了你,但此前窥探之事,不得不罚。”
  苏令蛮一听忍不住撑着坐起,喘了口气:“郎君既赠与我,便是我的东西,怎好将旁人的东西破坏了?”
  杨廷充耳未闻,直接转过身去:“信伯,午时到了,你送人走吧。”
  麇谷居士拎着藤箱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阿蛮,此番老夫同你去苏府住上两日。”
  “啊?住上两日?”
  苏令蛮瞪直了眼:“居士,这恐怕不成,我阿娘怕是不会同意。”吴氏的死脑筋这么多年来她体会得尤为深刻,要住在她那屋——
  不成,肯定不成。
  麇谷给了她一个爆栗:“你偌大的一个北定苏府,难道就没个客舍给老夫住?”
  苏令蛮这才转过神来,发觉自己是钻了牛角尖,居士若作为大夫在外院住上几日,倒是不侵礼法。她一把揪住了麇谷左手,晃了晃,歪着脑袋娇声道:“居士对阿蛮最好。”
  烧还未退,脸红彤彤的,眼睛却快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可爱得紧。
  麇谷忍不住神手抚了抚阿蛮的脑袋,突然觉得若有这么个女儿,日子倒也过的不差。
  一架马车轱辘似的往军营外奔去,路过的兵士不约而同地垂下了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老跳蚤!
  麇谷:瞎眼驴!
  第49章 倦鸟归巢
  从兵马司到定州东城, 路途并不算平坦, 往来多骏马, 于是那辆慢悠悠晃荡的马车便格外显眼。
  麇谷居士探身往马车里看, 眼见阿蛮行了一段路, 又没头没脑地发起烧来, 直烧得满脸通红还朝他没心没肺地咧嘴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泼皮猴, 就没个省心的时候。”
  苏令蛮垮了脸:“居士……”哪有这般说人的。
  她脑袋依然昏沉, 可梦中的灵堂、棺木简直让她如坐针毡, 每在军帐里多呆一秒, 便多焦虑一秒。
  马车颠簸, 却好歹让心定了些。
  车夫驾车的声响时不时传来,苏令蛮半卧着, 脑中迷迷糊糊,一忽儿是阿娘的安危, 一忽儿又是赏梅宴上种种,将所有人过个遍,依然找不出头绪来。
  麇谷撩开帘子走进来探了探她额头, 把完脉, 在角落的藤箱里翻找了会递过来一粒丸子往她嘴里一拍:“吃了这个。”
  苏令蛮乖乖咽下这堪比黄连的药丸, 脸皱成了一团。
  麇谷冷笑:“老夫这固本丸子寻常人奉上千金,都不会给,如今免费赠与你这黄毛丫头,你还敢嫌?”
  苏令蛮忙不迭摇头, 捂着嘴眨巴眨巴眼,生怕他夺回似的:“阿蛮不嫌。”且不提这固本丸市面上根本有价无市,更何况居士真心更不能浪费,再苦也得咽!
  麇谷叹了口气,从袖中一抽,又递来一个被油纸一层一层包裹严实之物,大约拳头大小:“拿去吧。”
  苏令蛮伸手接过,在耳边晃了晃,油纸沙沙作响,摸上去软软的,好奇道:“居士,这是何物?”
  麇谷帮她掖了掖被角,神秘地笑了:“好东西。”
  苏令蛮还欲再问,肚子却咕噜咕噜叫唤了起来,腹内一阵轰鸣,直让这年纪不大的小娘子脸色发窘,麇谷哈哈大笑了声:“阿蛮可是饿了?”
  苏令蛮扁了扁嘴:“恩,真饿了。”
  她是真的饿,自昨日午间便未进过水米,后来又高烧不止,灌了一肚子的苦药,可药不管饱,烧退了,饥肠便出来作怪,现下饿得心里直发慌。
  麇谷看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幸灾乐祸地笑了:“阿蛮,居士得饿你一顿,好叫你晓得,小娘子家家莫要瞎逞能,天上地下,有能耐的多了去!”
  苏令蛮不甘心地嘟囔道:“可不止一顿……”
  声音太微弱,麇谷没听清,捋了捋两撇胡子道:“人生在世,就该量力而行,不该出头时别瞎出头!就那个杨小子,你十个心眼都玩不过她。”
  苏令蛮垂了眼,扮起了乖巧:“哦。”肚里还在翻江倒海,大唱空城计,偏对着这么个古怪老头子,她只能认栽。
  麇谷见她饿的小模样着实可怜,回身在藤箱里翻了翻,在底里翻出来一个竹筒,筒盖一开,便是一股清香之气,苏令蛮嗅了嗅,麇谷一脸肉痛地递了过去:“拿着吧。”
  苏令蛮眯起了眼,笑得眉眼弯弯:“居士对阿蛮最好了。”
  麇谷居士短短半日听到这话太多次,早就没了感觉,脸上还有肉疼,见苏令蛮开盖便牛饮,忍不住嘱咐道:“慢、慢点,这可是露华饮。”
  虽说本就是寻来给这丫头用的,可看她这般牛嚼牡丹,他这心里着实疼得紧。
  “露华饮?”苏令蛮手一抖,差点没将竹筒翻了,连忙将筒盖重新盖好,也不喝了,瞪大眼问:“居士,可是那【云想衣裳花香浓,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露华饮?”
  “正是。”
  苏令蛮眨眨眼,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露华饮需百种时令花卉捣成汁,还要配合百种药引窖藏十年方成,而药效则是——治狐臭。
  苏令蛮哭笑不得:“居士,你给我这,岂不是浪费了。”她又没狐臭。
  当年这鬼谷子本是想研制出饮下能自带体香之物,偏最后出来的是治狐臭偏方,又因研制过程繁琐无比,便再无产出——
  当然,以当代世人捧臭脚的毛病,这露华饮也成了稀世珍品了。
  麇谷居士作莫测高深状:“阿蛮,往后你会感激我的。”他这辈子还真没甚女郎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有个看顺眼的了,便恨不得把这些存货都出清了——
  至于这狐臭不狐臭,他还真不大在乎。
  这露华饮早非他师傅所制之效,添了一点冰片雪莲提纯后,反而有了意想不到的功效——饮之生香,便是赤日炎炎,亦有淡淡清香。
  麇谷居士既然在杨廷面前夸下海口,自然希望是面面俱到的。一个美人,不仅靠皮,还得靠骨,各色俱全才行。
  苏令蛮对此一无所知,无奈地在居士催促下,将一竹筒的“露华饮”全数当作了填饥的浆汁,灌了个饱。
  马车骨碌碌地往东城而去,苏令蛮饮得饱足,将麇谷送来的油纸包好好收起,便又沉沉睡了去。
  天色渐晚,金色余晖自天际缓缓落下,向来冷清的苏府门前停了一架陌生的青帷马车。
  门房看了一眼,没发觉任何家徽,车把子前还坐着一位陌生的车夫和一个陌生的刻薄相老头,便愣是站住了没动。
  麇谷居士入内拍醒了苏令蛮,苏令蛮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居士,到了?”
  “到了。”麇谷提起角落的藤箱。
  苏令蛮立时反应过来自家门房既无牵马也没拉车,着实无礼,不由面上无光,手一撑,身体便从马车里爬起来,扶着麇谷居士的手下了马车。
  她身上还穿着昨日借来的灰色粗麻布,半个胳膊扎了一圈厚厚绷带,乍一眼看去,便是个受尽苦楚的底层人。
  门房连个眼都没带瞟的,站得笔直。
  “瞎了眼了?”苏令蛮气笑了:“我苏府养你们,还养出尊贵了?你们便是这般对待客人的?”
  熟悉的带点刁蛮的声音传入耳朵,门房定睛一看,认出了门口站着的“底层人”正是自家尊贵又蛮泼的二娘子,立时吓得屁滚尿流地滚了过来:
  “二,二娘子,奴才无意……”门房半弯着腰,再不见刚刚的神气。
  苏令蛮哼了声,眼下精神不济,暂不与他计较,只抬着下巴道:“牵马去歇一歇,给这位壮士备些吃食。”
  说完,便与麇谷居士一同进了大门,门房心中忐忑,只得陪着殷勤小心带车夫去了车马房安顿。
  “居士,真对不住,下人怠慢……”
  苏令蛮赧颜道,麇谷浑不在意地挥挥手:
  “无妨,世人皆以衣冠重,何况这等人不过是眼色重了些,算不上重罪。”
  苏令蛮笑嘻嘻道:“居士好心肠,不过下人无礼,总需要用规矩圈一圈的,否则哪日贵客登门,我十个苏府也赔不起啊。”
  麇谷摇头不语,他一向闲散惯了,不爱去思考这些,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仆役见到,纷纷停步问候。
  绕过一段月亮门,二进院子赫然在望。
  “居士,随我去见见阿娘。”苏令蛮不拘道。
  麇谷居士迟疑了一瞬,还是摇头拒绝了:“不妥,瓜田李下,老夫还是避嫌得好。”
  苏令蛮抬头看了眼他面上纵横的老树皮,撇了撇嘴——看这脸都能做她爷爷了,哪儿来的瓜田李下?
  ——何况苏护这人虽贪花好色,自私无能,但人人公认其有副好皮相,站出去还是很能唬人的。若他不是有张好脸,也不能唬得阿娘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的。
  不过苏令蛮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见麇谷居士当真不愿,便招来外院管家,帮着找了一处僻静院落安置,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两人略絮谈了几句,便扬长而去。
  麇谷居士奇怪地看着她矫健的步伐,得意起固本丸的功效来了。
  这其实是高估固本丸了,苏令蛮之所以步伐匆匆,病体“矫健”,是之前那个梦吓的——吴氏再怎么懦弱,她再如何失望,总还是希望她好好活着的。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也熄了,廊下随处可见的琉璃灯在夜幕中一闪一闪,竟将这空洞洞的苏府也照得仿佛有了温度。
  苏令蛮步伐渐渐慢了下来,正房前两站硕大的红灯笼悠悠地亮着,丁香守在门口,见她来,惊呼了一声,正要通禀,却被苏令蛮伸手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