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药在她袖里捂了两天,是东辞配的,她总觉得祁望对东辞有些敌意,也不知他领不领情,如今她再不管了。
  丢下一句话,她又转身离去。
  祁望看着这人背影消失,捏着瓷瓶朝小满道:“把烟枪拿过来。”
  小满可不是霍锦骁,他拗不过祁望,只得从命。
  烟雾缭绕,又将他笼罩。
  ☆、辞行
  魏东辞是来辞行的。
  “明日一早, 我随殿下一起出发。”他靠着码头的护栏眺望海面。
  码头的夕光细碎铺在海面, 随波荡漾,橘色云霞在天海交接处变幻出种种形态, 夕阳裹在其间像馋人的流心蛋。
  “行李打点好了?”霍锦骁的指尖沿着护栏木头的纹路一圈圈划着。
  从小到大,他们经历过无数次长长短短的分别,幼年时她会抓着他的衣袂不放, 大了一点她会用水汪汪的眼看他, 不是要他留下,是想跟着他的祈盼。她就是个小小的拖油瓶,后来长大了, 这拖油瓶说要保护他,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还是不依不饶要跟着他。
  每一次分别都难舍难分, 可忽然之间,她不再跟了,知道放手, 她问他几时出发,行李如何, 路上保重……分别的话一句句说着,没有挽留与可怜巴巴的眼神。
  他们都长大了。
  “别替我操这些心, 我四海为家,已经习惯了。”魏东辞笑道。
  “佟叔会跟着你吗?”她问他。
  “会。”他知道她不放心。“你不在,我也会跟紧他, 好好保住我这条小命。”
  霍锦骁转了个圈,背倚在扶栏上斜睨他:“知道就好,你的小命是我的,谁都别想取。”
  飞扬的眉宇还是只在他面前才有的骄纵,魏东辞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天地虽美,又怎及她眼中碧波、唇角春/色,便是年华老去,也无可取代。
  霍锦骁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窘迫,垂眸往随身小包里摸去,假意避他目光。
  “找什么?”魏东辞问她。
  “去年远航带回来的咖啡,比茶更醒神,熬夜久了可以试试,不过不许多喝。”她边找边说。
  “咖啡?我听过,这可是金贵的东西。”魏东辞看她毛毛燥燥地在包里翻来翻去,扬唇笑起。
  “有了。”她神色一喜,终于摸到鼓鼓囊囊的袋子,“给你。”
  五色棉布缝的抽口圆袋儿,里头被装得满满的,她很得意地翻出,抽口的绳子不知勾到了什么,竟带出件东西,在空中划出道青芒,直坠入地。
  魏东辞眼明手快接下了那东西,还没等看清,就叫霍锦骁又抢了回去。
  不足巴掌大的玉,是他父亲的遗物,也是他的传家玉,是幼年他赠她之物。
  “玉佩……你一直带在身边?”他看清那东西,目光瞬间温柔。
  “你当时不是让我好好收着吗?”霍锦骁往玉上呵了两口气,用袖口用力擦着。
  “送你玉的时候,我还说了别的,你可记得?”他含笑问她。
  霍锦骁摇摇头,五、六岁时的事,谁记那么清楚?
  “我当时和你说了,这是我传家之物,我娘交代过,只能给媳妇,结果你一把抢走了。”他笑得越发狡诈。自动送上门的小媳妇,他哪能拒绝?
  霍锦骁手上动作一停,飞快把玉塞回给他,只道:“帮你保管而已,还你就是。”
  一块玉就想娶她,门儿都没有。
  “小梨儿,我的东西送出去,就不许退;你收下,便不能还。”
  物如人心,给了就收不回来。
  他拿起玉佩解开活结,往她颈前一挂,将结扣紧,魏家的玉佩便安安稳稳地垂在她胸前。她抬手抚过玉,目光随着海面粼粼橘波轻轻起伏。
  这次,不会再取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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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东辞一离,霍锦骁就有些打不起劲儿。事情还是照常做着,只是人显得恹恹的。她本当自己习惯分别,不会思念,岂料这人前脚才走,她后脚就觉得心肝脾肺肾哪都不对。其实也不是非要见着面才算在一块,他在医馆呆着,她在码头忙着,彼此都寻得到着对方的踪迹,想见时见上一面,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可他这么一走,倒有大半个月摸不着影,办的事又危险,叫人挂心。
  海边的城市热得早,在山里这时还穿着毛皮袄子,这儿却都已换上轻薄夏衣。祁望比东辞晚两天离开,霍锦骁就帮着小满替他打点行装。
  “就去几天,钱家什么都有,不用带那么多东西,拿两身换洗衣裳便成。”祁望看着包袱越装越鼓,无奈地冲二人开口。
  没人听他的。
  霍锦骁正从小满手中夺走水烟壶和烟丝罐子。
  “小满哥,虽然他是咱们老板,你也不用事事都听他的,这种东西就不用带着了,你还嫌他抽得不够凶?”
  小满只好看看祁望,祁望耸耸肩,不接腔,这两天她跟吃了火药一样,就是他没顺着她的意,也被她骂了两回,这时候还是闭嘴的好。
  “再带件披风,省得变天了临时找不着挡风的衣裳。”她叨念着,一边把他惯用的秦权壶与一包茉莉春茶放在包袱里,那壶和茶是他不离身的东西,一时寻不着了他就不自在。
  祁望静静看着,没像从前那样与她说笑打趣,眼前人影晃来晃去,他总觉下一刻这人就要消失,都是抓不住留不下的事物。
  霍锦骁再三检查过他随带的东西,衣裳鞋袜、常用物件并两箱送去钱家的礼品,确定无误后方让小满全部打包,搬到外间。
  “明天一早就出发,今晚你早点歇吧。”她办妥事就不再进来,只倚在次间那月洞门的门框上说话。
  祁望点点头,淡道:“知道了,你也早点歇吧。”
  语中无波澜,仿若初识。
  霍锦骁转了身,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微扬的声音,叫她名字。她回头,这人却说:“没事,去吧。”
  那面色神情都寡淡得不像从前的祁望。她也不知要说什么,迈步离了他的舱房。
  ————
  翌日一早,祁望就启程上了马车去钱家码头。霍锦骁寻了个空隙悄悄地跟在他后头,到了钱家码头,果见他上了钱家的船,和钱老板在甲板上一阵寒暄后,两人便进了船舱。不多时,钱家的船传出号角声,慢慢驶离港口。
  待这船行得远了,霍锦骁才从暗处出来,抓着在钱家船上搬抬的苦力打探消息,连问了两人,都说这船是要去泰泽的,她心稍稍落下,却又愧疚起来。
  明明从前那样信任过对方,如今却不得不防着彼此,霍锦骁心里不舒坦极了。
  祁望一走,船上的事就都由她照管着,所幸有柳暮言等人帮衬,新的货还没运来,她还算不上忙碌。
  如此又过十来日,石潭还是安安静静,码头也没什么变化,她算了算时间,火炮应该已从军器监运出,押往两江,也不知生没生变故。
  霍锦骁坐在船舷上驯猎隼,看着猎隼高起俯冲,心里却想着该找个时间去梁家探探底。若梁同康真是三爷,府邸里应该会有蛛丝马迹。一旦确认他是海神三爷,那东海的战就好打了。
  心思正活跃着,不妨码头上有人远远喊她。
  “二公子?”霍锦骁看到来人站起,小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响哨,天空传来一声尖锐鸟鸣,猎隼便俯冲而回,稳稳落到她戴了金乌软甲的手臂上,扑棱着翅膀得意万分地转着眼珠子。
  “小景。”梁俊毅被人请上玄鹰号的甲板,看到霍锦骁极是高兴,笑得眼眸敞亮。
  “二公子来码头有事?”霍锦骁摸摸猎隼的头,问道。
  “嗯。大后天是曲夫人生辰,我父亲正好不在,嘱咐我替她做个寿。我见石潭近日来了个杂耍团,颇有意思,就请到家里给她表演贺寿,再邀几个石潭的熟人一道热闹热闹,你也来吧?”梁俊毅言语间甚是期待,就怕她拒绝。
  霍锦骁心中一动,还未开口,他又殷勤道:“夫人喜欢你,你去了她肯定高兴,而且请来的女眷里面有不少是石潭商贾的家眷,你去认识认识,对日后行商有大助益。”
  她便笑了:“多谢二公子一番美意,给曲夫人做生辰,小景必是要凑这个热闹的,只是这事儿你派个人给我送帖便是,怎亲自过来了?”
  梁俊毅眼眸一亮,大喜:“你答应了?”
  “嗯。你把名帖给我,我必备了大礼准时到。”她点下头。
  “不用,我到时候来接你。”他喜不自禁,恨不得马上就到那日。
  霍锦骁瞧他这模样,便觉这梁俊毅真不像梁家人,既没其父的内敛气势,也没有梁俊伦的纨绔歹毒,却有颗赤子之心,良善温和,若是梁家出了事,倒真可惜他。
  “我自己去便成了,何需劳烦到你,你……”她刚要拒绝,就听另一侧船边传来几声呼喊。
  “小景姐,大良他们回来了。”
  霍锦骁冲到船舷边,拿起旁人递来的观远镜一望,果见平南号的旗帜迎风飘扬,五、六艘船远远驶来,她心里一喜,忙挥手吩咐众人:“快,快把人都召集过来,准备帮他们泊船。”
  甲板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都拥簇而来,平南的船渐渐近了,船上景象在明媚阳光下愈发清晰,霍锦骁放下观远镜,已能看清站在甲板上的人。
  当前一人负手而立,身着蓝白的格纹长袍,腰间束着暗青色的玉扣革带,也正望向玄鹰号。
  “阿弥?”霍锦骁蓦地扑到船舷上。
  “阿弥是谁?”梁俊毅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徒弟。”短暂的惊讶过后,霍锦骁露出硕大的笑容。
  她的小徒弟长大了。
  ☆、徒弟(修)
  平南与燕蛟的船靠了港, 就停在离玄鹰号不远处。巫少弥翻下船舷跳上码头, 几步走到码头前的过道上,与候在茶寮棚子下的霍锦骁遇个正着。霍锦骁没想到巫少弥亲自来了, 惊喜非常。
  “快过来,我看看!”她满脸欣喜,把巫少弥拉到身边, 上上下下地看, 又绕着他慢慢转了一圈。
  一年多没见,徒弟长大了,个子也超过她, 像变了个人。她记忆里的巫少弥还是个腼腆怯弱的少年,如今却已没剩多少旧时模样。腼腆化作沉默,怯弱被英挺取代,他容貌本就轮廓深刻, 长开后更是棱角分明,再加上内敛的气势,真叫人刮目相看。
  “师父。”巫少弥看到她, 寡淡的表情变得鲜活,一笑, 便还有些过去腼腆的痕迹,白净的脸庞泛起淡淡红色。
  “一年没见, 你稳重不少。”霍锦骁越看他越高兴,拉着人坐到茶寮里。虽然远航回来她还没机会回燕蛟,但巫少弥的事她可是听了不少。
  她不在燕蛟, 这一年多来由巫少弥代为掌岛,不仅将岛务处理得妥妥当当,还顺利组建燕蛟岛的卫所与船队,和丁喻拜了把子,操练了一支燕蛟水军,又带船往来诸岛之间,做了几笔大买卖,与临近岛屿签了合作契约,甚至于打垮两支小海盗船队,立下赫赫威名。
  如今“巫少弥”这三字在东海也算名头响当当,因他年纪轻,东海的人少不得恭敬称他一声巫公子。
  燕蛟今非昔比,巫少弥也一样。
  救他之时,她只想他能平安度日,不想他竟能有此作为,这样的改变,却是霍锦骁始料未及的。
  梁俊毅见两人久别重逢忘乎所以,也不在意,唤来老板让沏上好茶,再来几盘好果子。
  “师父教导得好。”巫少弥的声音微沉,有些激动的颤意。
  再见她,他心里欢喜得不行。
  “你别哄我了,我哪有教导你什么?说来惭愧,得你叫这声师父,我却总是放牛吃草,都没怎么认真教过你。不过瞧你现在这样,倒比从前好了许多,我也放心了。”霍锦骁想起三年前的巫少弥与他经历的种种,不由心生怜爱,笑里透出几分为人师长的慈爱,抬手将他鬓边落下的发勾到他耳后。
  指尖划过,几许温意,巫少弥垂了垂眸,道:“师父别这么说,阿弥此生幸能得遇师父,师父的恩情阿弥这辈子都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