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仉南停了脚步,回头道:“什么事?”
  裴子戚一路小跑过去,把药瓶放入他手心,笑道:“我瞧殿下近来似乎休息不太好,这瓶药对此略有帮助,还望殿下笑纳。”
  仉南看向手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挡住了一半的眸子。绝世的脸颊似乎有些悲伤,只是一瞬间,转眼又消逝了。他轻笑一下,漂亮的唇形勾出优美的弧度:“谢谢裴大人。”
  裴子戚没有笑,看着他沉默不语。仉南不是面无改色,而是他的脸色与嘴唇一同变苍白了,让人觉得他没变而已。裴子戚拱手道:“若殿下信得过我,还望殿下及时笑纳。”
  仉南愣了愣,将药丸倒出一口吞入腹。他笑道:“有裴大人的药,我想今晚定能睡个安心觉。”
  裴子戚笑了笑,又道:“殿下,能陪卑职一会儿吗?”
  仉南为难道:“裴大人,恐怕有些不妥,北漠几名勇士……”
  “这本是北漠女皇惹得祸端,理应让北漠人自行承担苦果。”裴子戚打断他的话,又说:“只是一会儿,卑职有些话想借这个机会对殿下说。”
  仉南闪了闪眸子,“不知裴大人想去何处?”
  “就在这里。”裴子戚拱手道:“不过卑职有一个请求,在卑职说话过程中,望殿下不要打断卑职、身躯也不能动一下。殿下能答应吗?”
  仉南一顿,眉眼浅笑,颔首点头。
  “多谢殿下,那么卑职就大胆直言了。”裴子戚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他道:“卑职固然生性愚钝,可多少也瞧出了一些端倪。卑职与云公子有过几面之缘,故知晓云公子的眼睛与卑职极为肖似。若殿下因此怀疑卑职是云公子,那么殿下就大错特错了,卑职真不是云公子……”
  仉南脸色渐冷,冷冷道:“说完了?”
  裴子戚摇摇头:“还没有。如果殿下不相信卑职的话,卑职愿意……”
  “够了,我不想听了。”仉南打断他的话,抬腿往前走。裴子戚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要动好不好?只要五分钟。”
  仉南怔住了,拧眉疑问道:“五分钟?”
  裴子戚:“……”貌似好像,古代没有分钟这一个词。
  系统:“卧槽,你露馅了!”
  第二十八章
  裴子戚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仉南。撒一个谎需要千百个谎言来填补,而仉南是他遇见过最难缠的人……他轻叹一口气,罢了,豁出去了。求仁得仁,做一个好人。
  他握住仉南的手,轻轻抚上面颊,慢慢地向下抚过,从眼睛到嘴唇……仉南怔住了,瞠目看向他,手指微微的触动。长年习武的缘故,仉南的手心覆着薄薄的茧,轻轻的抚摸摩擦,细滑的肌肤泛起了绯红。
  裴子戚沉声道:“殿下,卑职理解您的心情。可人死不能复生,云公子已经去世了,望殿下节哀顺变,早日摆脱过去。”手指徐徐下滑,滑到了腮帮处,他又道:“卑职只是裴子戚,不是云清云公子。”
  裴子戚松开手,一只大手顿在脸颊上。仉南凝视他,琥珀色眸子出奇的平静。一时间,两双眸子相互交凝,沉默无言。片响,仉南笑了:“一个人有没有易容,用眼睛足够辨认,不需要用手辨别。我知晓你没有易容伪装,然后呢?”
  裴子戚:“殿下,卑职真不是云清公子!或许,卑职与云公子有很多方面相似,但卑职……”手掌缓缓抚上脸颊,裴子戚一楞,张目看向仉南。
  仉南笑了笑,温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晓你说得是真的。”沉默片刻,手掌轻柔地抚过脸颊。他淡淡一笑,垂下手又道:“裴大人,如果你说完了,我该走了。”
  裴子戚又拽住他的手,连忙道:“殿下,请稍等片刻,卑职还有几句话要说。”
  仉南挣开他的手:“裴大人,你的话我已经明白了。”他转过身,四名大汉已遍体鳞伤,显然支撑不下去。然而巨熊战意蓬勃,挥动着巨爪向五人击去……
  仉南沉下眸子,急忙阔步前去。裴子戚却从身后抱住了他,轻声道:“殿下,只有几句话,几句话而已。”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四周静悄悄的。微风拂过,卷走两人的秀发,在空中飘荡追逐、相互缠绕。‘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霸占了两人的耳膜。两颗心渐跃渐进,炙热的身躯贪婪地汲取对方的气息。渐渐地,两颗心融为了一体,结伴跳跃……
  仉南柔声道:“好,我不走。”
  裴子戚愣了愣,僵硬地松开手,小声道:“谢谢,卑职……”
  仉南回过身,大手抚上他的头顶,轻笑道:“嗯,我知道,你不用说了。”又笑了笑,笑得有些悲伤:“你总是这样,把事情喜欢藏在心里。可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什么也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早把你当成我的生命,而你却从来不知道。”
  裴子戚抬起头,轻唤道:“殿下……”
  仉南忽地抱住了他,一手圈住腰身,一手抚上后脑勺。仉南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恰巧鼻息抵住肩膀。一时间,鼻息里全是仉南的气息,清淡又霸劲,道不出的好闻。
  裴子戚怔在原地,又听见仉南道:“傻瓜。好好做裴子戚,实现你儿时的梦想。”仉南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亲昵的自语,慵懒又磁性。他轻轻又道:“如果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不要硬抗,去找二哥帮忙……”
  裴子戚回过神,张口准备否认。后脑勺上的大手忽然落在肩膀上,轻轻敲了敲颈部。眼前顿时一黑,意识晃晃悠悠陷入混沌,依稀听到系统呼喊道:“戚戚,你坚持住啊!等一会再晕过去,还有四十八秒!”
  ……
  身躯摇摇晃晃,眼皮重得挪不开眼,耳边清晰响起了一男一女的对话。
  女子绵言细语,光听声音就能感到她的温柔敦厚:“锦哥,这样真的行吗?若被父亲母亲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男子握住女子的手,安慰道:“清儿在边关生活了四年,与京中哥儿的性情大不一样。回信上我也说了,是一个男孩,他们不会怀疑的。”
  女子忧心忡忡说:“可是,这么做会不会耽误了清儿?”
  男子冷哼一下,不屑道:“做哥儿有什么好的?困于后宅、服侍主母,当男人难道不比哥儿好?再说,清儿并不知晓他是哥儿,一直以为自己是男人。”男人嗓音厚重,一听就知晓是大粗老爷们。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锦哥……”
  “我不纳妾。绣娘,什么事我都能依你,唯独纳妾此事不能依你。”云锦连忙抢过话:“此生我有清儿一个孩子就足以,是不是男孩我不在乎。母亲迂腐,你也跟着她迂腐吗?”
  声音骤然消了,过了一会才传出啼泣声。绣娘呜咽道:“都怪我不好,不能为你生下男孩。如今又伤了身子,今后不能再有身孕。”
  云锦立马慌了,笨手笨脚为女子擦拭眼泪:“你怎么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堵得发慌。其实没有儿子也好,这样父亲就放心了。”
  当年,云老爷与原配伉俪情深。可好景不长,原配生下大公子后,不足月便撒手归天了。云老爷娶了原配的庶妹为继室,便是当前的云夫人。云夫人进门没多久就怀上了身孕。这本是一件大喜事,但对云老爷却是惊天的噩耗。
  云夫人出身低微,样貌也差强人意。云老爷之所以续娶她,就是看中了她好拿捏,不会对大公子产生威胁。而今云夫人却有了身孕,若是生下一位公子,同为嫡子又年纪相仿,便成了大公子的威胁。
  云老爷心里虽只有原配与大公子,但也做不出毒害骨肉之举,只是三番五次地敲打云夫人。云夫人再木讷也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她恪守本分,尽心尽力服侍公婆、抚育大公子。待十月怀胎,她生下了一个男婴,这名男婴便是云锦。
  云老爷十分忌惮云锦,故从小不让他识字,存心要养废他。云夫人心疼儿子,便偷偷教他识字,又教导他不要跟大公子争。如今,大公子成了纨绔子弟,云锦成了秦国公的先锋,云老爷对他的忌惮就更深了……
  绣娘抹抹眼泪,叹气说:“哥儿年幼时,倒是瞧不出性别。可过几年就能看出端倪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你不哭了就好。”云锦憨厚笑笑,又道:“到时候我们回边关去,有什么难的?”
  绣娘噗嗤笑了:“你说得倒轻巧……”
  “爹娘,我要吃东西。”稚幼的声音响起,一双小手揉了揉眼睛。约摸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小脸蛋,鲜红的小嘴,皮肤白皙透红。
  “清儿,你醒了?”绣娘捏捏云清的鼻子:“一醒来就想着吃,小心长成胖墩儿,没人跟你玩了。”
  云清执着道:“长成胖墩也吃。”又挥了挥小拳头说:“男人靠拳头说话,拳头硬才是道理硬。我可是硬男人噢。”
  “臭小子,你胖得跟球似的,还整天喊吃吃!”云锦呵斥道:“还有,别整天这里硬那里硬,要斯文!你才四岁!”
  云清扬起小脑袋道:“四岁就不能耍流氓了?”
  云锦当场暴跳起来,脱下鞋子道:“老子抽死你个臭小子,看你耍不耍流氓了!”
  云清连忙躲进云母怀里,一边哭一边喊:“娘,爹说要抽死我!你看他把脚上的鞋子都脱了,我都闻到有臭味了。”
  绣娘急忙护住云清,温声道:“清儿只是一时顽皮,云哥算了吧。”
  “慈母多败儿,他早晚会被你宠坏了去。”云锦说得恨铁不成钢,却乖乖把鞋穿好,脸色一阵讪讪的。他又指着云清,警告道:“臭小子,等会给我老实点,不准乱跑惹麻烦。”
  云清停了哭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溜溜转动,问道:“不是说要回家吗?在家里还不准乱跑吗?”
  绣娘摸摸他的小脑袋,温柔笑道:“先不回家,我们去秦爷爷家里。”
  “真的吗?”漆黑的眼眸亮闪闪,云清握住小拳头,兴奋地挥舞道:“我好久没见到秦爷爷了,我好想好想他。对了,还有秦伯伯,他也在吗?”
  “在。”绣娘顿了顿,迟疑道:“清儿,你愿意跟着秦爷爷习武吗?”
  秦国公是唯一知道云清身份的外人,也是最支持云锦做法的人。隐去云清哥儿身份,让他没有约束的长大。等云清长大了,他是成为哥儿还是男人都是他的自由。而今他们要做的,是帮云清隐瞒身份。
  把云清送入秦公国府,一则让云清习武,减轻身上的哥儿特征。二则减少云清与云家人的接触,防止身份泄露。但前提下,是云清愿意去国公府习武。
  云锦揣揣地看向云清,心脏蹦到了嗓子口,唯恐听到‘不愿意’三字。云清面无表情地起身,忽然手舞足蹈道:“我愿意,我愿意!我要习武了!哈哈哈……”
  绣娘笑了,温柔地抚上云锦的手。云锦点点头,小声嘟囔道:“臭小子,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二章的回忆…
  虽然是回忆,但有很多伏笔
  下一章小三皇子出场了
  第二十九章
  晴空万里,日头绽着熠熠金光,灿烂耀眼。一阵徐风刮过,几片薄云抱团漂浮,透出丝丝的清凉。云清爬在石墩上,小脸蛋皱成一团,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不喜欢云府,不喜欢冷面冷语的爷爷,不喜欢花言巧语的伯母……通通不喜欢。每次离开云府都窜得飞快,一溜烟就没了身影。然而过后,他又后悔莫及,把母亲一个人留在云家。
  他无精打采爬着,叹了一口长气。等叹完气,眼珠子溜了溜,向四周张望。待确认无人后,又赶紧再叹一口气。要是被秦爷爷、秦伯伯发现了,铁定又要教训他了:小小年纪不准叹气。
  他悠悠地起身,伸一个大懒腰,又拍了拍屁股。晒了这么久的屁股,应该要回去做功课了。秦爷爷安排他上午识字、下午习武,今日事今日毕,做不完是要受处罚的。他把小手靠在身后,晃着小脑袋慢慢往回走。
  忽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他顿下脚步,疑惑地回头,一辆马车跃入眼帘。晶莹的京田玉镶顶,四面由织金锦装裹,窗牖镶嵌着玛瑙玉石。车身宽阔修长,由两名车夫驾驶,四匹骏马并排驶来。
  微风吹过,绉纱轻轻掀起,露出半面倾色容颜。眉宇如画,星辰化作眼,白皙肌肤仿佛由凝脂砌成,晶莹洁白。
  云清看傻了,凝视着窗牖里美人儿,一动也不动。绉纱落下,美人儿消逝了。他揉了揉眼睛,马车徐徐向国公府驶来。他撒手窜到柱子后,伸出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马车。父亲说得对,媳妇需要努力才有,美人儿媳妇更需要努力了。
  马车停下来,两名车夫当即下车,单腿跪在地上。下一刻万物静籁,世界成了黑白,唯独那人身上琢着色彩。水蓝的襦袍,金丝云雷纹于身,腰间坠着和田玉佩。翩若惊鸿,举手抬足间气吞万里山河。
  彼时,朱门展开,管家钟叔迎了出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家仆。他带头跪下,身后的家仆齐齐跪地,垂着头颅不敢直视。美人儿垂目淡漠,轻声道:“起来吧,国公呢?”
  云清屏住了呼吸,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清脆婉转,不轻不燥,每一个字缠绵悠远,宛如仙乐的鸣奏。
  钟叔连忙起身,曲着身子恭敬道:“老爷正在书房里。”
  美人儿点点头,徐步走进国公府。他熟练地穿过廊道,仿佛走过千百遍般。
  云清放轻呼吸声,蹑手蹑脚跟在美人儿身后。他的运气不错,绕开了钟叔与家仆。美人儿约摸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瘦瘦高高,墨黑的秀发铺在身后,挡住了廋劲的腰肢……他越瞧越欢喜,女大三抱金砖,这个媳妇他认定了!
  骤然,美人儿止了脚步……云清想都没想,一个翻身躲到柱子后。静默片刻,脚步声再次响起,他怯怯从柱子后出来。廊道上一片空荡荡,没了美人儿的身影,独留小小身影拉长着影子。
  云清四处张望,东瞧瞧西看看。忽然,他意识到一件很恐怖的事,他迷路了……国公府很大,而他只去过前院的书房。他又叹一口气,这四年白活了,居然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骗了。原来美人儿只是问问,不打算去书房找秦爷爷。
  他晃了晃小脑袋,迈着小短腿阔步向前。乌黑的眸子溜溜地转动,两条小短腿忙得不亦乐乎,这边跑过去瞧一瞧,那边跑过去摸一摸……他只是迷路了,不是没规矩的到处乱跑,不能怪他噢!
  他悠哉地四处乱逛,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涌入耳里,很慈祥很温柔。有些像母亲的声音,却又比母亲苍老许些。他不由自主走去,小手抚在窗台上,轻轻推开窗子,透着窗缝看向屋内。
  屋内,一名女子端坐其上,近乎四十岁的模样。她身着锦衣素裙,秀发盘成髻,一枝玉钗簪在发间,再无一物装饰。她捂嘴笑了笑,嘴角两侧浮着小酒窝,漆黑的眸子流动温柔波光,和蔼极了。
  她轻声细语道:“你先来瞧我,又给我带礼物。等会被你外祖父知晓了,定又要吃味了,看他怎么罚你。”
  “无碍,有外祖母在,我相信外祖父舍不得罚我。”一人缓慢地轻说,声音清耳悦心,一字一句宛如玉石击敲。
  云清顿住了呼吸,又气愤地抓住窗台。这么好听的声音,也只有刚刚那位美人儿才会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