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她带着不解的神色道了声“失礼”,走了出去。
  青江看着门关上,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翘起二郎腿,把后背靠在椅子上。他一点都不想写奥西哲子刚才催的那篇原稿,脑子里一堆东西在转来转去。
  赤熊温泉和苫手温泉,在这两处温泉发生的事故,是不是真的可以作为单纯的事故来处理呢?虽然这两起事件都有了专家见解,但会不会犯下了弥天大错?这样的不安在他心中盘桓不去。
  理由有几点。刚才对奥西哲子提起的是其中之一。但最大的一个理由,是羽原圆华的存在。青江感到,她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要找的青年又是谁?她为什么要到发生过中毒事故的地方去找他?这两个人和中毒事故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关,那么看来这果然不是单纯的事故啊。
  两起中毒事故的共同点就是,两名受害者都是电影界人士。赤熊温泉是电影制作人,苫手温泉是演员。原本他以为这只是偶然,但羽原圆华的出现让他逐渐难以无视这一点。
  青江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连上网。首先搜索了一下“那须野五郎”。检索结果马上就出来了,和上次用手机查的时候一样,没什么重要信息。几年前,他还在两小时剧集里演过一些小角色,时不时会在电视上露一下脸,但之后的情况就不清楚了。他也演过电影,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电影名字叫《废墟之钟》,青江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部电影。
  青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去搜索那部电影。说不定和在赤熊温泉事故中身亡的电影制作人有什么关系。
  那人好像是叫水城义郎吧——
  和电影相关的资料马上出现在眼前。可是别说演员表了,连工作人员名单中都没有这个名字。他又看了看故事梗概。讲的是一个自幼失去记忆的女孩造访自己生长的小镇的故事。还写着一些高深莫测的夸张句子,追问人类尊严之类的。青江提不起一点去看的兴趣。
  他接着去搜“水城义郎”。信息陆续跳了出来,还被收入了自由百科事典。百科里的说明文字很简洁,青江就看了几眼。
  和那须野五郎不同,这一位的经历要更加华丽。水城义郎不但拍过电影、电视剧,还参与制作过舞台剧、实况节目、甚至特别节目。和他合作过的演员和艺术家也都大名鼎鼎。不过,他活跃的时期差不多已经是十年前了,在这一点上,他和那须野五郎是一样的。
  查这些也没什么用啊——青江这么想着,刚要关闭窗口,手却停下了。在和水城义郎有关的电影中,他看到了一部《冻唇》。
  青江看过这部电影。那是将近二十年之前的事了。它在国外电影节上获得了金奖,风靡一时。电影讲的是一个富家子弟偶遇一个美丽妓女,表面上装成优等生,却渐渐在性爱和药物中沉溺了下去。故事虽然比较极端,却极富感染力,画面优美,连青江这种外行人也觉得这是一部了不起的影片。
  他在百科里查了一下这部电影,制作人一栏中的确写着水城义郎的名字。
  那个人还制作了这部电影啊——
  青江陡然涌起一阵亲近感。说不定那须野五郎也在其中演过某个小角色吧?不过,名单上没有这个名字。
  视线无意中扫过工作人员列表,导演和脚本是一个叫甘粕才生的人。青江听过这个名字。既然连对电影知之甚少的青江都知道,可见是个相当有名的导演。
  望着这个名字的时候,青江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儿看到过。而且,是不久之前。
  他思考着,又返回《废墟之钟》的页面。果然,这部电影的导演也是甘粕才生。
  青江双手环在脑后,盯着电脑屏幕。
  这是怎么回事呢?只是单纯的偶然吗?虽然没有发现那须野五郎和水城义郎的交点,但如果以甘粕才生这个人为媒介,两人便产生了联系。
  接下来,他搜了一下这个人。仍然在百科中输入姓名,敲了一下回车键。没多久,和甘粕才生相关的报道就跳了出来。他的履历豪华程度不亚于水城义郎,30岁时导演v电影出道,一年后开始制作剧场版长电影,在国外电影界中博得极高评价。此后还拍了不少热卖影片、话题影片,36岁时拍摄的《冻唇》获奖无数。他的影片兼具娱乐性与文艺性,一度被期待为肩负着日本电影界未来的人。
  青江边读边思考着。“一度”,用的是过去时,意思是,他辜负了这种期待吗?他看看作品列表,近十年来,甘粕才生几乎没有拍过什么片子,最后一部就是《废墟之钟》。
  继续往下读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四十七岁时,家中发生的硫化氢中毒事故使甘粕才生失去了家人。事故带来的打击令他无心再考虑电影创作(引自博客)。”
  14
  家里飘着一股咖喱的香味。青江抱着文件包,推开起居室的门。
  “我回来了。”
  上初二的儿子壮太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他没向父亲看上一眼,站起来,眼睛仍然盯在手机上,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妻子敬子从厨房探出头来。“你回来啦。这就吃饭吗?”
  嗯,青江应着,向卧室走去。
  换好衣服,回到起居室,坐在餐桌前吃着咖喱饭。昨天是汉堡包,前天是炸猪排,大前天好像是炸大虾。从几年前开始,青江家的菜单就把壮太的口味放在第一位。炖煮蔬菜、凉拌菜之类的,几百年吃不到一次,就因为壮太不喜欢。
  敬子已经和儿子一起先吃过了,正坐在沙发上入迷地摆弄着手机。连当妈的都这样,更没办法提醒儿子了。手机时代到来,夺走了一家人谈天的乐趣。最近,青江都没正面看到过儿子的脸,甚至声音都没有正经听到过一次。
  可即便如此——
  只要健康就好啦,他想。
  一边往嘴里塞着咖喱饭,一边回想起在大学办公室里读到的那篇文章。那是甘粕才生的博客。自由百科事典的外链一栏中,有一个名为“non-sugar life(甘粕才生近况)”的链接。
  点进去一看,马上就进入了一个网站。没错,就是甘粕才生的博客。不过日期已经是六年多以前了。标题写着“暂别”。粗粗一读,行文严肃,让人觉得不知所措。
  “打算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是,想一个人待着。
  “脑海里一直在想着失去的家人,除了这个,什么都不想做。
  “一边回忆着他们,一边在博客里书写,只想以某种形式,留下我与他们的点点滴滴。
  “不过,或许终于到了该考虑下一步的时候。家庭是我无比珍贵的宝物,但那毕竟已经成为过去。无论是已经去了彼方的由佳子和萌绘,还是奇迹般地康复了的谦人,对我而言都已是往昔。我的儿子不是如今的谦人。在如今的谦人眼里,我也同样不是他的父亲。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只能迈向未来,哪怕只有一小步也好,这样才一定会有新的发现。虽然无法确定,但我唯有这样相信着。
  “还没决定去哪儿。总之,要离开现在这个地方。
  “如果有一天,我能重新拍电影,该有多好啊。无论将要发生什么,无论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我是电影人,这一点始终不会改变。终于有了这样的想法。不过,那一天会有多远,我依然一无所知。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
  “最后,我想对我的家人说声谢谢。
  “谢谢,由佳子。谢谢,萌绘。谢谢,谦人。
  “你们拯救了我,让我活到今天,也想继续在明天生活下去。真的,谢谢了。
  “(致读到这里的诸君)
  “非常感谢诸位长期以来的陪伴。原以为这种阴郁的文章不会有什么人想读,得到的反响却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那些同样失去了亲人的读者,你们的留言在让我心如刀绞的同时,也给了我勇气。感到痛苦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知道这一点让我多少有了些安慰。
  “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也读了这些文章,劝我出版。文字虽然很拙劣,但还是想让更多的人分享。现在还没有写完,等补足并修改之后,如果能够印成铅字就好了。若到了那时诸位仍然愿意一读,将是我的荣幸。
  “如上文所说,我决定踏出新的一步。这是一次寻回自我的旅程。因此,本博客将暂时停止更新。下次,或许会以不同的形式与大家见面。到了那时,我想写一点欢乐的东西。
  “诸位,保重。别了。”
  仅凭这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只是,长期困扰甘粕才生的某件事终于有了个决断。
  从最后的附记来看,这个博客似乎一度是定期更新的。既然提起出书的事,看来是写了一系列的故事。那么,从最新的一篇读起就不对了,应该倒过来,从最后一篇开始读。
  翻了翻,似乎原先的博文都还在。博客是七年前开设的,根据自由百科上的简介,那是发生硫化氢事故的第二年。第一篇博文的题目是《寻求光明》。
  “我开设了博客。原因正如标题所说的,我终于有了寻求光明的心思。
  “或许还有人记得,几个月之前,我家发生了一场悲剧。从那之后,我一直像被抛弃在黑暗中一般。
  “直到最近,我才能直面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与此同时,似乎也稍微明白了自己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我想把这些写下来。写下那个绝望的瞬间,写下那个重新感受到些许微光的时刻,写下如今我是怎样度过每一天。这样,我是不是能传达些什么?事到如今,这是我这个勉强算是书写者的人,所能做的唯一一件工作了。与此同时,我也期盼着,这或许能成为对我最宝贵的家庭的祭奠。
  “我要对访客说声抱歉。下面我要写的内容绝对不会让你感到快乐,全都是些老男人的泣血之言。不想读这类文字的人,请马上离开吧,这是我的请求。”
  看来这就是故事的起始了。
  迄今为止的文章用的都是敬语,但空了几行之后,作者写道:“从此处开始,改用第一人称小说文体。”接着进入正文。
  故事的内容,残酷无比。
  “五个月前,我去了北海道的日高地区。我想以阿伊努族为题材拍一部电影,为了解阿依努文化和差别的实际情况,去那里取材。制作人水城义郎与我同行,晚上,我们一边对着土特产咂舌,一边讨论着新电影。我们达成一致,那不是一部阴暗的社会派作品,而是一部从新角度观察阿伊努族的鲜活影片。
  “第三天早晨,电话来了。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号码。接起来一听,是警察。我有了不祥的预感。从警察那里是得不到什么好消息的。
  “‘请您镇定地听我说。’
  “果然,警官用低沉的声音开了口。那个瞬间,我脑海里闪过的是‘交通事故’。是不是家里的谁遇到了交通事故?
  “但警官接着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您家里出了大事。’
  “既然是家里,那就不是交通事故了。接着,我想到了火灾。所以便问道:“‘是不是着火了?’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中毒事故。硫化氢。’
  “我没能听清警官的话。不,其实是听到了,但完全出乎预想之外,无法在脑海中形成对应的文字。
  “‘诶,那是什么?是什么事故?’
  “‘中毒。这话非常难以启齿,您的家人中毒身亡了。’
  “当时我连气体中毒都没能听清,只有最后一句话传进了耳朵里。心脏狂跳,全身的血就像一下子被抽干了似的。
  “‘是谁?谁死了?’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您的太太和女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深感遗憾,谨向您致以最沉痛的问候。’
  “借用一个老套的说法,我当时脑海里一片空白。之后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据水城先生说,我紧紧攥着手机,浑身一个劲儿地颤抖。
  “我扔下所有工作,乘飞机返回。在机舱里,我一直用毛巾按着眼睛,泪水怎么都止不住。途中,空中小姐还担心地问了我几次,我很感激,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我一边哭,一边疯狂地想着: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家发生的这起悲剧,似乎很可能并不是一起事故。
  “在脑子一片混乱的状态下,我和警官进行了几次交谈,终于弄清发生了什么。这些内容真实可信,虽然我宁愿认为那都是谎言,但最后也只能作为事实接受下来。
  “这天早上,一个晨跑的男子在我家附近闻到了一股硫磺味。他马上按响附近人家的门铃,请求报警,因为使用硫化氢自杀的事儿最近传得沸沸扬扬。
  “警方很快赶到,进入房间后,发现我的妻子由佳子、女儿萌绘、儿子谦人已经动弹不得。由佳子和萌绘被确认当场死亡。还有生命反应的谦人被送往医院,但尚未恢复意识。
  “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硫化氢是在萌绘的房间里产生的。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硫化氢制造中’。
  “萌绘打算在房间里自杀,却连累了由佳子和谦人。
  “为什么?
  “我想问的当然是萌绘。她只有十六岁,为什么非要选择死亡?她究竟怀有什么样的痛苦?
  “我也想问妻子由佳子。对女儿的烦恼,你没有发觉吗?她苦恼得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你一无所知吗?你们终日在一起,为什么就没发现危险信号?你还算是个母亲吗?
  “当然,这只是迁怒于人罢了,也是对责任的逃避。身为父亲,有义务发觉女儿的异常。因为工作很少回家,这不是理由。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如果不把怒火发泄在什么地方的话,我恐怕会精神失常的。”
  第一篇博文结束了。发生了这样的事,难怪会觉得自己被抛弃在黑暗中。单单接受事实就要花费不少力气了吧。五个月后竟然能重新振作起来,青江感到十分佩服。
  失去妻女的悲伤,有儿子的青江自然不难想象,那恐怕只能用噩梦来形容。或许甚至会想到死。这样想着,青江打开下一篇博文,题目赫然是《一心求死》。
  “在警署的遗体安置室里,我见到了由佳子和萌绘的遗体。两人都穿着睡衣。我记得那衣服,但看到遗体的时候,却依然无法相信那就是我的妻子和女儿。只能是出于精神上的原因了吧。
  “如果读者中有人曾想过使用硫化氢自杀,不说别的了,请打消这个念头吧。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死,最好还是选择别的方式。硫化氢会让人走得很安详,这种话绝对是假的,不然,怎会变得面目全非?那肤色,全然不是人类该有的颜色。
  “据说明案情的刑警先生说,所有非正常死亡的人都要进行解剖。不过,是因硫化氢中毒而死,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
  “‘您知道令嫒自杀的动机吗?’
  “刑警这么问我,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脑子一团混乱,无法思考。”
  “萌绘似乎没有在房间里留下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