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可是此时的父亲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头一脸的血迹、污泥。
  方瑾枝怯生生地走过去,拉父亲的手,“爹爹……”
  她的父亲再也没有像往常那些将她抱起来,笑着说:“来,爹爹陪瑾枝玩。”
  方瑾枝见父亲的头上好脏,她用娇嫩的小手去擦父亲头脸上的血迹,鲜红的血迹弄脏了她的手。父亲的脸好冰,方瑾枝好冷。
  听见人群的惊呼声,方瑾枝抬头,就看见母亲吐出好大一口血。
  从那日以后,母亲总是用帕子掩着嘴咳嗦,等帕子拿开的时候总会沾染很多血迹。母亲起先还是小声地咳嗦,可是后来就咳嗦地声嘶力竭。每每,方瑾枝站在窗外听着母亲的咳嗽声,一个劲儿地擦眼泪。不敢进去,也不敢走远。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难得气色很好,她将方瑾枝拉到身边,絮絮说了好多话。不停地教她去了温国公府以后该怎么应对各种情况。不停地教她如何看别人脸色,如何讨好别人。又仔细将她身边可用的人优缺点一一说出。为她的未来筹谋许多。
  怕方瑾枝记不住,她就不停地重复,不停地重复。从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一直说到弦月高悬。似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
  方瑾枝不停地点头,一直说:“我都记下了,我都记下了……”
  她心里很担心母亲说这么多话会难受,可是母亲一直说一直说,好像有交代不完的事儿一样。她拼命地记,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母亲说的话。
  “瑾枝,母亲累了,想睡一会儿。”这是她对方瑾枝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给母亲盖好被子,然后安安静静地守在床边。屋子里很安静,一个下人也没有,两个妹妹也睡得很熟。方瑾枝在屋子里待了很久,久到她开始害怕。
  “母亲?母亲,瑾枝怕……”方瑾枝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她就伸出小手,颤颤巍巍地去摸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冰凉一片,像一块冰一样。像当初的父亲一样冰。
  一颗一颗泪珠儿从方瑾枝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知道母亲也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瑾枝?瑾枝?”陆无砚将坐在地上掉眼泪的小姑娘抱到膝上,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哭了?”
  方瑾枝怔怔看着眼前的陆无砚,才一点一点回过神来。她匆匆低下头,用手背擦眼泪,急忙解释:“没事,我没事儿……”
  陆无砚拿开她染了浆糊的手,亲自给她擦眼泪。“是不喜欢做风筝吗?那我们不做了。”
  看着满地的木枝、绳子和浆糊,方瑾枝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不喜欢做风筝。瑾枝很喜欢。只是……只是想起爹爹也给我做过一个风筝……”
  陆无砚知道小姑娘是想家人了,他放缓了声音,问:“那个风筝呢?还带在身边吗?”
  方瑾枝眼眶里还含着泪珠呢,忽然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出来,“那么大的风,哥哥非要拉着我出去放风筝。风筝果真被吹跑了。哥哥答应赔我风筝的……”
  她声音又逐渐低下去,说不下去了。
  “那,我们重新做一个风筝,等到过了年,天也暖和了,三哥哥陪着瑾枝去放风筝好不好?”陆无砚忍了心疼,柔声安慰膝上的小姑娘。
  “好!”方瑾枝重重点头,从陆无砚的膝上下去,捡起地上的木枝,仔细搭起来。
  她还是年纪太小,明明心心念念想着读书,可是真玩起来也是笑声连连。尤其是风筝在她手里像模像样以后,她别提多高兴啦!本来就是个乐观的姑娘,玩起来烦扰消散,自来了温国公府难得这两日里嘴角攀笑,轻松愉快。
  “是这样搭的对不对?”方瑾枝拿着两根木枝比量着。
  “对。”陆无砚顿了一下,忽然问:“瑾枝,听说你昨天晚膳的时候提前回去了?还是陆子境送你回去的。”
  方瑾枝点点头,“不小心把汤汁洒在身上了,子境表哥就送我回去了。”
  至于被两个小表哥戏弄的事情,方瑾枝没打算跟陆无砚说。方瑾枝在心里觉得,那两个表哥也是三哥哥的弟弟。而自己只是个表妹,若是跟三哥哥说无矶表哥和子坤表哥的坏话,指不定要惹三哥哥不高兴。
  再说了,把那件事情说给三哥哥听也是毫无用处的。三哥哥又不能帮她做主,不可能狠狠揍他们两个一顿。
  “那……为什么是子境送你回去?”陆无砚仔细观察了方瑾枝的表情。
  方瑾枝伸出小手挠了挠头,一时回答不上来。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懂疑惑地望着陆无砚,问道:“三哥哥不喜欢子境表哥送我回去吗?”
  “不喜欢。”陆无砚的脸色阴沉下来,那眉心也皱在一起。
  不仅是因为前世方瑾枝差一点嫁给陆子境,更是因为陆无砚不由想起那段灰暗的时日。那些痛楚,那些遗憾,那些生离死别。
  “三哥哥……”方瑾枝赶忙爬起来,走到陆无砚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有些紧张地说:“三哥哥不要不高兴……”
  看着眼前皱成一团的小脸上还带着三分小心翼翼的讨好,陆无砚心里略释然了些。他都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见陆无砚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方瑾枝的脸上也重新露出笑脸。可是陆无砚却叹了口气,她将小姑娘拎起来,抱在膝上,有些无奈地说:“才五岁的孩子,心思不要那么重。”
  方瑾枝撇撇嘴反驳:“过了今晚我就六岁了!”
  她伸出左手,张开五根手指头,又伸出右手食指,将六根白皙的手指头摆在陆无砚眼前。
  “嗯,六岁的小姑娘。”陆无砚笑着摇摇头,“瑾枝今天晚上打算怎么守岁呢?”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揣摩他的意思。按照规矩,陆家一大家子人都会聚到一起一起守岁,更何况今天还是老太太的寿辰。可是方瑾枝毕竟是一个表姑娘,她若想偷偷溜走也是十分容易的。
  没错,方瑾枝是打算吃了团圆饭,就直接溜走的。然后她就可以回自己的小院子,陪着自己的两个妹妹。
  可是三哥哥现在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或者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方瑾枝有些摸不准,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无砚却叹了口气。
  上辈子,他是不喜欢方瑾枝满心小算计的样子。可是真的重新来过,站在她的角度,才知道她的艰难。倘若她不是自小就这样满心算计,甚至是故意讨好,日子只能是更加艰难。
  望着眼前方瑾枝稚嫩的脸庞,陆无砚仿佛看见了她六岁、七岁、八岁、九岁……的样子。
  作为重新活过一次的人,陆无砚很清楚膝上的这个小姑娘利用着她的聪慧和心机,是如何一步一步讨好陆家的每一个人,乃至最后成为比府中嫡姐儿还要尊贵的姑娘。那个时候的她,是陆家最尊贵的姑娘,甚至很多下人在称呼她的时候已将“表姑娘”的“表”字去除。再加上出众的容貌,卓卓的才学,小小年纪已有了皇城第一女的称号。
  可惜后来她费尽心思藏了那么多年的一双妹妹还是暴露了,两个妹妹终究连累了她……
  陆无砚多想方瑾枝的孩提时代可以无忧一些。所以,他打着给方瑾枝的启蒙的名号,却并不像前世那般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想带着她多玩一会儿。瞧着她如普通小孩子那样“咯咯”地笑,烦恼抛却的样子,陆无砚也替她高兴。
  才那么小的孩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学习,又何必急于一时。还是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更何况今生有他保驾护航,纵使她不再如前世那般才华耀耀,也绝不会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当然,他会教她的。可是今生不想再教她那些闺阁女儿的才学,他要教她的,首先是保护好自己。
  陆无砚重重闭了一下眼睛,掩去杂绪。
  “三哥哥,你要和大家一起守岁吗?唔,你要是怕吵闹。瑾枝陪着你呀。”方瑾枝很快做了决断,甜甜地笑着,说着讨好的话。
  “好啊,到时候我让入茶去接你。”陆无砚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向后倚着。
  方瑾枝只是随便说说的,三哥哥怎么就当真了呢……
  第10章 醉酒
  方瑾枝心里是有点不太情愿的,她只想陪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可是她也知道陆无砚是如今陆家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她总得小心讨好着。所以纵使她心里有些不情愿,也只是暗暗打定了主意,到时候随便找一个借口,争取在两个妹妹睡着前,早一些回去。
  其实方瑾枝也明白三哥哥并没有业务教自己东西,他能格外照拂自己已经让她在温国公府里的日子顺畅多了!她抛开心底的那份失落,甚至笑嘻嘻地说:“三哥哥!咱们继续扎风筝吧!”
  “好。”陆无砚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若不是重生一回的缘故,当真要被她此时开心的小模样骗到了。
  他想要她可以如寻常孩子那样无忧一些,那些要她花好大劲儿才能解决的困难,他可以为她摆平。
  而且,前世他教了她那么多东西,她成为最耀眼的存在还不是一样护不住两个妹妹?傻孩子,不是你变得优秀,就可以让世间俗人接受她们的。
  更何况大年三十跑他这里来上课……陆家的男人们都休假了好吗?小东西真是不知道辛苦。
  两个人的风筝还没有扎好,入茶就匆匆赶过来,“三少爷,大爷回来了。”
  陆无砚随意点点头,继续和方瑾枝扎风筝。方瑾枝疑惑地问:“三哥哥,你父亲回家了,你不用过去吗?”
  “不用。”陆无砚继续涂着浆糊,并未抬头。
  入茶却站在一旁,并没有立刻离开。
  “还有事?”陆无砚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入茶。
  入茶就轻轻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涂浆糊的方瑾枝。见陆无砚点了点头,入茶才说:“大爷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西域女子同归。”
  陆无砚皱了一下眉,他将手里的木枝放下,又捡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将手里的木枝放下。他看着正在涂抹浆糊的方瑾枝,说:“瑾枝,你先在这里玩,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三哥哥有事情要做就去忙吧,不用管我的。”方瑾枝忙说。
  陆无砚想了想,还是说:“如果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就让入茶抱着你去前厅和大家一起守岁。不用刻意等我,知道了吗?”
  方瑾枝重重点头,“知道了。三哥哥放心去忙吧。”
  陆无砚这才放下心来。他仔细净了手,又换了一身毫无褶皱的新衣才离开。
  眼瞅着就要快晚膳的时辰了,陆无砚还是没有回来。方瑾枝就让入茶伺候着洗去了手上黏哒哒的浆糊,穿着她的小斗篷,前往前厅。
  陆家的吃穿用度向来讲究,更何况今日可既是除夕,又是老太太的大寿晨。那流水的宴席,满目珍馐,用麟肝凤脯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像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府中的孩子们难得不用被规矩束着。陆家的小少爷们和姑娘们,一个个都欢欣雀跃地跑闹、说笑。几个调皮的小少爷们互相追逐着,放着手里的小红鞭。
  人群这么热闹喧嚣,方瑾枝身在其中,却分外安静。
  方瑾枝原以为陆家的守岁会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却不想陆家的男人们都在前院,女眷们则在后院吃宴、听戏。晚辈们只在开宴前,去前院依次磕了头,领了压岁钱再回到后院。方瑾枝觉得这样不算是团聚,她还是喜欢在家里的时候,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方瑾枝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又开心起来。里面放着她今天得来的压岁钱呢。
  “瑾枝表妹,咱们和解吧!”陆佳茵站起来,当着二太太、三太太,并四位奶奶,和一干姐妹的面,大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儿,说过一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我的气,咱们以后好好做姐妹,好不好?”
  “六表姐对我很好,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呀!”方瑾枝也急忙站起来。她大大的眼珠儿一扫,看见五奶奶和陆佳蒲望着陆佳茵微笑,看见五奶奶和陆佳艺皱着眉,还看见二房那边像看戏似的瞅着这边。
  陆佳茵瞧着方瑾枝脸上的笑就生气,她才不是衷心道歉呢!要不是母亲逼她道歉,否则扣掉她的压岁钱,她才不会在这种场合跟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商户女道歉!但是转念想起母亲的话,她在大庭广众下给方瑾枝道歉,也能挽回平时任性的形象,这事儿指定是要传到祖父耳边的。到时候还不是有大把的好处?
  想到这里,陆佳茵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她端起茶碗,说:“那表妹喝了我敬的茶,咱们就和解啦!以后就是好姐妹!”
  方瑾枝已经隐约猜到这个六表姐又是演戏,只好陪她一同演戏。她假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忙说:“咱们本来就是好姐妹呀。”
  她又端起面前的茶碗,为表诚意,大口喝了一嘴。
  碗中的茶水入口,味道却有些不对劲。方家本来就经营着皇城最大的茶庄,而方瑾枝的母亲还有一手好茶艺。方瑾枝自小就喝着各种名茗长大。茶有不同种类,味道更是不同。但是方瑾枝很清楚手里这一碗并非是茶。
  不是茶,那是什么呢?
  方瑾枝没尝过这个味道,只觉得很怪,又很辣。说是辣,又不是辣椒的感觉。她知道很多人瞧着她呢,断然不能失仪,只是轻轻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可是下一刻,她只觉脑袋很重,眼前一花,桌子上的碗碟都有了重影。她摸索着椅子,可是还是瞧不真切,整个人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好痛……”方瑾枝痛苦地呢喃。
  “呀!表妹是怎么了?”陆佳萱和陆佳蒲都围了过来。
  五奶奶目光闪了闪,急忙在三奶奶起身前,先一步去查看方瑾枝刚刚喝的那碗茶。她只闻了一下,就惊讶说:“嗬!谁给表姑娘的茶水换成了酒?”
  五奶奶的余光不留痕迹地瞟了一眼杵在那里的陆佳茵。
  陆佳茵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指着方瑾枝,怒气腾腾地说:“方瑾枝你装什么装?我好好的给你赔礼道歉,你居然演戏害我!是我敬的茶,可是那茶碗一早就摆在你面前的!”
  “佳茵!”三奶奶急忙出声制止女儿的话,以免这个莽撞的女儿再说出过分的话来。
  “母亲!是不是连你也以为是我换了她的茶?你总把我往坏了想!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我最坏!”陆佳茵狠狠跺了跺脚,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分外委屈。
  三奶奶真要被这个愚蠢的女儿气死了。本来今天让她装一回大度,就是要挽回她平日里任性跋扈以及坏脾气的形象。她可倒好,这么大吵大嚷的,连前院说不定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