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卢栎目光闪烁。
  “栎哥——吃饭了!”张猛走进来,迅速夺过他手上的书,“天都黑了,不许再看,伤眼睛!”
  卢栎揉揉酸涩的眼睛,微笑着说,“好。”
  饭桌上除了小馄饨,还有曹氏亲自腌制的小菜,做的米糕。
  小菜里拌了香油,放了红椒,米糕甜丝丝,再配上鲜美的小馄饨,卢栎吃的非常舒服。
  张猛闲不住,边吃边问张勇,“爹,那个淹死的案子破没?”
  “哪那么容易?”张勇呼噜了下张猛的后脑,“今儿个我们四处查访,死者家里四邻都说没听到什么意外动静,倒是在死者昨夜去过的酒铺子里,找到一个少年。这少年昨夜曾与死者发生争执,还动过手,现在死者家属认定少年心气高,一时不忿动了杀机害死死者,揪着少年不放。”
  “可少年与死者身量气力相差太多,且尸体未曾验过,凶手……不好说。”张勇叹着气,“县丞的请官文书派过去,邻县仵作不在,我们得等上一两天才能等到验尸。”
  张猛眼睛睁圆,“那死者家属不会闹事?”
  “这正是我担心的。”张勇呼噜呼噜喝着馄饨汤,“家中有亲人离世,家属情绪可以理解,少年确有可疑之处,但尸体未验,案情不明,如此被针对也是不应该。”
  卢栎听到这里,突然插话,“张叔信不信得过我?”
  张勇浓眉一挑,“如何这样问?”
  卢栎双眸微敛,眼梢微垂,声音清冽如月下溪水,“我去帮张叔验尸,如何?”
  “你是说……”张勇腾的放下碗站起来,“你要当仵作!”
  卢栎拍拍手站起来,微笑看着他,“正是。”
  张勇眼睛睁大,脸上肌肉微抖,神情非常激动,看着似高兴,又似不忍。
  高兴的是,他祖父的本事,终于有人继承。起初卢栎对那一屋子书感兴趣时,他就起了这样想法,祖宗的东西,他不会,但非常愿意看到有人喜欢并传承。
  不忍的是,仵作行不容易,一旦进了这个圈子,就没有回头路,干的好还罢,干不好……难免一生蹉跎。
  张勇神情挣扎,最终长长叹息,“仵作不易……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卢栎笑着,小巧虎牙露出来,显的整个人乖巧活泼,又聪慧无双,“张叔不信我能干好?不信库房里那些书?”
  张勇手握拳,“自是信的……可是你……”
  “多说无益,咱们不妨试上一试。”卢栎眼角微挑,下巴微抬,背着手长身直立,很有一股自信非常的从容谦雅。
  “试?怎么试?”张勇有些糊涂。
  “张叔做捕头,权利总该有些……”卢栎捏着手指活动指节,笑容灿烂,“带我去验尸吧。”
  “行与不行,我验上一次,张叔便知。”
  张勇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如果卢栎害怕,他不过用点权利压下此事,如果卢栎真的出色,他也不能挡他的路。
  “行!”张勇看看天色,“你准备准备,咱们这就去。”
  第6章 验尸
  “是得准备准备,验尸可不是没有工具的……”卢栎神色怔忡,声音微低,似是想起了什么。
  张勇一拍大腿,“有啊!你等着——”
  卢栎看着脚步轻快往库房走的张勇,眼神略茫然。
  他是突然想起了上辈子的哥哥。哥哥有个自己的法医箱子,里面工具很多,取样的解剖的,可以从很多方面很多角度解读尸体,可古代条件不足,很多东西无法检验……张勇是想到哪里了?
  他看看张猛,张猛耸耸肩表示不知道,看看曹氏,曹氏微笑着,眸内似有激动之色。
  卢栎更不解了。
  片刻后,张勇大踏步回来,手里还拎着个箱子。
  那箱子长不过两尺,宽不足一尺,高有一尺三分,樟木质地,近黑的深褐色,不知道是以前主人爱惜,还是漆了桐油,看起来非常光滑,边角也不会划手。
  张勇献宝似的,把箱子放在卢栎面前,卢栎有些诧异,“这是……”
  箱子打开,里面有三层。最下面一层两格,占了最大空间,中间一格很薄,感觉装不了多少东西,最上面一层略深,划出两排十个小格子,小格子大小不一,由左至右渐小。
  张勇轻轻抚摸着箱子,声音很低,“……这是我祖父的仵作箱子。”
  卢栎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他曾跟着哥哥上过古代法医相关课程,宋慈的《洗冤录》更是仔细学过,分析考证过,自然知道古代仵作是怎么做的,箱子里都放了什么。
  “最下面一层,放苍术皂角。中间一层置笔墨纸砚,方便书写验尸格目,可拉出,覆于最上。十个小格,分别置温水,酒,醋,白梅,姜片,葱,椒,盐,糟,还有研磨东西的小罐子……”
  卢栎细细看完,笑着看张勇,“张叔,我说的可对?”
  “你果然懂!”张勇神情非常激动。面前少年微笑而立,身形纤瘦青涩,有说不出的自信从容姿态。他已不是昔年那个小小个子,眉宇郁郁的孩童,他已经成长,稚嫩的肩膀足以担起世事。
  “你长大了……”
  张勇声音感慨,卢栎却开始信心满满。他曾与哥哥一起破过很多案子,自认知识足够,就算来到古代,脑子里的东西没有丢掉,他不信自己做不到!
  “今日要验之人死去时间不长,有些东西不备亦可,只需苍术,皂角,酒醋,纱布,应该足够。”卢栎微笑看着曹氏,“苍术皂角纱布我在家里见到过,酒醋之物婶子的厨房定也有。”其实如果有藤连纸或白抄纸更好,但这两样卢栎知道张家没有,便没提。
  曹氏背过身子抹了把眼角的泪,脆声应着,“有,都有,我马上去与你拿来!”
  张猛看这么热闹不干了,“我也要去验尸!”
  张勇不答应,“你还小……”
  “我不小了!栎哥都能去!”张猛给卢栎使眼色,示意他帮腔。
  卢栎这次却同意张勇意见,河边看尸体张猛都有些害怕,近距离看肯定更不行,他温声安抚,“今日天太黑了,张叔无法顾及我们两个,不如下次你再跟着?下次找个白天,人多不需要特别照顾的时候,你同我一起去……”他看了看张勇,“我保证,我一定说服张叔带上你。”
  张猛看了看张勇,张勇面色很严肃,他便知道这事改不了,可怜巴巴看着卢栎,“那栎哥你答应了,下次记得兑现啊!”
  卢栎摸了摸他的头,“好。”
  东西准备的很快,箱子不算太大,张勇仍然怕压着卢栎肩膀,自己背着,二人打着灯笼,走到义庄。
  义庄这种地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阴森的,尤其是晚上。
  夜里没有月亮,护城河的水声传的很远,深山里隐隐还有狼嚎,这对于卢栎来说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害怕?”张勇走过来一步,笑容很大,“其实死人没什么好怕的,死了什么都做不了。”
  “是啊……有时活人才更可怕。”
  卢栎这略带叹息的话让张勇愣了一愣,半晌才拍着他的肩膀夸,“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个,不错。”
  守义庄的是个老头。
  张勇拍门拍了半天,他才过来,想是有些耳背。老头头发花白,看着有六十岁,很瘦,背有些弓,眼睛有些浑浊,看到张勇眯眼认了认人,才笑了,“你来了啊。”
  “带着后辈过来开开眼界。”张勇拱手同他打招呼,之后转向卢栎,“这是义庄的老伍头,大家都喊他伍伯。”
  卢栎便眉眼弯弯打招呼,“伍伯好。”
  张勇没具体说带人来做什么,也没多做介绍,老伍头视线在张勇手上的仵作箱子上定了定,上下看了几眼卢栎,“这少年长的真好。”
  之后他打着哈欠往回走,声音含糊的同张勇交待,“东西你知道都在哪,完事离开时记得关门……”
  老伍头态度和善,步态缓慢,和寻常老人没什么区别,可卢栎不知怎么的,总感觉有些违和。他刚刚好像看到老人最后看他的时候,眼底似有精光闪过……
  张勇应着声,从屋角找了油灯点燃,将两人手里的灯笼吹熄放好,执着灯盏往东走,推开一扇门,回头叫卢栎,“这边。”
  大约与尸体打交道的人性格都有些古怪。卢栎感觉不到敌意,眼下也无时间细想,便摇摇头放开了。
  他随张勇走进房间,发现内里并不很大,一共有五张放尸体的台子,只有一张上面有人,应该就是今日要验的尸体了。
  等张勇把箱子放在地上,他也不用张勇帮忙,拿出苍术皂角,找到屋角小盆,放进去点燃。
  将要用的东西一一摆出来,用酒醋洗过手,烤了烤火,卢栎静静看向张勇,“张叔,我们开始吧。”
  张勇看了看一边摆好的纸墨笔砚,“正好我认字,我来帮忙写验尸格目吧。”
  卢栎微笑,“好。”
  冬日寒凉,尸体新死,无需准备太多,卢栎将姜片含在口中,默了片刻,才将覆盖尸体的白布缓缓拉起。
  “验——死者男,体壮,发散,年四十上下。”他伸手按了按尸体,“肢体发僵。”
  “颜面微肿,口鼻有白色浮沫,肤色苍白,双乳微皱,皮肤间有鸡皮疙瘩……”
  卢栎轻轻弯身揿起尸体眼皮,死者角膜浑浊不明显。结膜下散有针尖状出血点,这是窒息现象。
  “肚腹微胀,轻拍有响,背后,肩臀隐有红色斑点,疑为尸斑沉积,手指呈鹰爪状,指间缠有一物——”
  卢栎看到这里突然停住,唤张勇过来,“张叔你来看——”
  张勇顺着卢栎指点看过去,见死者中指与无名指之间缠了一段白色布块,似是……“衣裳料子?”
  “大约是了。”
  张勇顿了顿,问卢栎,“可能确定死因,死亡时间?”
  卢栎联合气候特点,尸体水中条件,很快得出结论,“此人是生前溺死,死亡大约已有七个时辰。”
  “现在是酉时……那么这人是寅时死的?”
  卢栎听张猛说过尸体发现的经过,点点头,“恐怕更夫发现他时,他刚死不久。”
  张勇看着尸体,一脸为难,“死者曾与人发生过打斗,现在尸身无痕迹……”
  “张叔是想问我能不能让伤痕显现?”卢栎拿过箱子里的酒醋之物,眉眼弯弯,“自是能的。”
  酒醋离家之前他托曹氏用水烫过,还是热的。卢栎将酒醋洒在白色纱布上,给尸体擦身,尤其脖颈,前胸,肚腑等要害位置,四肢也未放过,接连擦了三次,他拿过屋子里的旧被,将尸体裹起来,拍拍手,“静等片刻即好。”
  他这一连串动作做的并不很迅速,但很流畅,未见一丝慌乱,甚至动作还很轻柔,仿佛担心惊扰死者,给予死者相当多的尊重。
  他真的行!而且一点也不害怕!
  张勇紧紧握着手中的笔,眸色有些激动,“你……很好。”
  “那是当然。”卢栎调皮的冲他眨眼,拉着他坐到一边,“反正要等一会儿,张叔可方便同我讲讲那少年之事?”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张勇坐在卢栎身边,缓缓开口,“那少年还是你帮我找出来的。”
  原来今日晨间卢栎注意到的少年,就是昨夜与死者有过争执,甚至还动过手的人。
  昨夜亥时初刻,死者刚与人谈完生意,心中爽快,去酒铺子喝酒。少年早一步包了酒铺子,不准人进,死者许是之前谈的高兴,抑或是酒已饮了不少精神兴奋,容不得少年扫兴,一来二去,两人就吵了起来。
  少年个头身板皆不比死者壮,争执动手没占到便宜,一气之下便广撒银钱,说谁帮他,钱就是谁的。酒铺子周围人多,难免有见钱眼开的,围将上前,死者见少年身边人多势众,不想吃亏惹麻烦,骂了几声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