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5节
  除了沈墟。
  “那猫子竟也会挠你?它不是最喜欢你的吗?啧,看来猫也如人一般,总是变化无常的。”殷霓收起神色间的落寞,当下也不作他想,从怀里掏出两个馍馍来,塞到沈墟手里,“你中午没吃,晚上那顿想必也光喝酒去了,饮酒伤胃,快拿这个垫垫。”
  “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走了,三月考校在即,你方怡师姐还等着我回去陪她喂招呢。死丫头每次都临阵抱佛脚,迟早得被江师叔赶下山去。”
  “你快些休息吧,嘴角的伤记得上药,莫要留下疤了。变丑了端看还有谁理你!”
  馍馍还是热的。
  这点温度自掌心一直传递到心里,沈墟想开口道声谢谢,门却已轻轻掩上了。
  翌日清晨,沈墟梳洗妥当,自去守拙草庐,跪在阶下。
  风不及睡到日上三竿,抱着雪白的老猫一开门,就跟跪着的蠢徒弟撞了个眼对眼儿。
  幸亏其中有对眼儿看不见!
  风不及扭头就要偷摸关门。
  沈墟显然听到了动静:“师父。”
  躲不过,风不及只好又转过身,拈须咳了一声:“这么个阵仗,又是为了何事啊?”
  印象中,这种早上打开门就看见沈墟跪在门前的经历,十七年来只有三次。
  一次是他六岁时在厨房偷吃了一块红糖酥饼。
  一次是他十三岁考校武艺时误伤了师兄。
  也不知这次是因为什么。
  不管因为什么,风不及都不是太想听。
  他一筹莫展,别人家孩子做了错事都想方设法藏着掖着,这孩子倒好,唯恐你不知我不知师父不知。
  这性格说好也好,说不好,那是真要命。
  如今剑阁上下表面上恭亲和睦,私底下却是暗潮涌动,以常洵为首的那班弟子最为人多势众,且对沈墟颇有微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墟天赋异禀,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都能招来莫须有的嫉恨,何况真被抓到什么把柄?
  风不及深谙此理,明里暗里都对这个小徒弟耳提面命谆谆教导,要求格外严厉。可他亦想不到,正是他这种“不与别人同”的态度成了师兄弟冷落疏远沈墟的源头。
  旁的弟子只道,风不及对沈墟厚爱有加,是以继任掌门的要求来严格培养的。
  对此,风不及除了哭笑不得,还能怎么办?
  所以沈墟既来请罚,他不罚也得罚。否则传出去,又要落人口实。
  真真是伤透脑筋。
  “弟子昨日喝了酒。”沈墟朗声道。
  风不及抚须的手顿了顿,显是没想到,心想你还有这能耐?一时间竟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下扬起的嘴角,问:“酒是什么酒?”
  沈墟道:“弟子不知。”
  风不及觉得奇怪,又问:“哪里来的酒?”
  沈墟闭口不答。
  这就很不对劲了。
  风不及眯起眼睛:“可有人诱你强你,非要灌你饮酒?”
  沈墟垂下眼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来了来了,这表情又来了。
  沈墟脸上一旦浮现此种神情,就是你说任你说我答一句算我输的意思。
  “弟子有错,甘领师父责罚。”沈墟直接撂下一句。
  风不及在心里无声叹息,僵持一阵,只好挥袖道:“既如此,你便依照门规去清净崖面壁三个月吧。”
  “是。”沈墟答得干脆,一点儿也没有那种被罚的忧伤。
  “面壁期间勿忘勤加修炼。”风不及叮嘱,“对心诀如有不明之处,万不可强施硬冲,待与为师细细商讨之后再练不迟。”
  沈墟恭敬应声:“弟子谨遵师命。”
  他转身就要走,风不及连忙又道:“清净崖壁立千仞,山路陡峭,如今你目不能视,多有不便,就让殷霓那丫头送送你吧。”
  闻言,沈墟杵在那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怎么,你不愿霓儿送你?”风不及奇了,原本他这么提议也因素知沈墟与殷霓从小关系好,这样路上也好有个伴儿,不成想沈墟竟不乐意。
  沈墟摇头:“我知道师父是担心弟子。”
  风不及心说,你知道就好。
  “可沈墟若已无用到连清净崖都上不去,还有何颜面再做剑阁弟子?”
  沈墟低头站着,握紧了手中的剑。
  风不及注意到他泛白的指骨,又望向那张平淡之下隐含坚持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孩子也并不完全无动于衷。
  他其实很怕自己会因为失明就成了废物一条,所以迫切地想证明自己。
  “既如此,你便去吧。”风不及只好收回提议。
  沈墟敛衽躬身,端端正正地朝风不及的方向行了个礼,大步离开,远去的背影清瘦,倔犟,挺拔孤直,使人联想到少年傲骨。
  风不及在门前伫立良久,长风鼓起他宽大的袍袖,怀里的老猫倏地支起颈子喵呜一声,从主人怀里跳了出去。
  “咻——”
  倏地,一抹小小绿影尖鸣着破风而来,来势汹汹。
  风不及施施然抬手,以力化势,拈叶笑道:“阁下既莅临寒舍,不如现身说话。老朽这儿虽无好酒,一碗淡茶总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沈·老实巴交·墟:我喝酒了,请罚我。
  第5章
  风不及垂手等待,过了良久,忽听得一道缥缈嗓音响起,似远在天边,但吐字清透有力,直振耳膜。
  “茶就不必了,这悬镜峰上泡王八的水,本尊怕喝了闹肚子。”
  每说一字,距离便近不少,来人脚下功夫了得,话未毕,已飘然掠至阶下。
  能飞花摘叶以伤人者,定非等闲之辈。
  风不及暗中蓄力于掌,凝神打量。
  对方身量颀长,乌发半拢,一袭黑袍如墨云翻滚,袍边绣着大团大团的金线牡丹,外披红绡似火,无风自动,端的是惹眼张扬,不可一世。
  这不可一世的富贵公子正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瞅着风不及。
  “哈哈哈,好,好一个出口狂妄的俊俏后生!”风不及涵养颇佳,即使被人当面骂了王八也不动怒,仍笑问,“既然茶也不喝,那不知阁下莅临敝派有何贵干?”
  那人也笑着,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不答反问:“你认不出我是谁?”
  风不及张开眼,仔仔细细瞧了瞧,摇头:“阁下这张脸必是有幸见者过目不忘,老夫不认得,不认得。”
  那人挑眉,似不满意,追问:“真不认得?”
  风不及:“真不认得。”
  “你没骗我?”
  “老夫何必骗你?”
  那人还不罢休,把脸怼到近前:“你再看看?”
  风不及已不耐烦,袍袖一扬:“不必再看!”
  心想此人好不要脸,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便强要人人都认得他。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低头转动手上的红玉扳指,不知在琢磨些什么,须臾抬眸:“你既认不出我,那就动手吧!”
  话音未落,真气鼓荡,罡风即至。
  风不及愕然,心想此人竟因旁人认不出他就恼羞成怒,出手伤人,简直是臭美至极!
  这迎面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地推来,但内力催发而引起的猎猎罡风却瞬间灌满了袍袖,风不及不敢小觑,但又有心试其深浅,于是不偏不倚地站定,双腿微屈,运气接掌。
  这一试,心下大骇。
  他原只用了五六成气力,然而对方这一掌一遇阻力,却能在刹那间连连叠加数重后劲,一重强似一重,一浪高过一浪,竟是遇强则强无强不破的掌法!此时他若再加运十成内力相抵,便如金石相撞,以硬碰强,纵能压制也是两败俱伤,何况对方内力浑厚绵长,初试之下竟如坠渊沼,深不可测。谨慎起见,不可胡来。
  电光火石间,风不及当机立断,扭身回撤,双掌一触即分。
  只这瞬息功夫,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已是刮目相看。
  来人冷笑一声,讥道:“老头儿跟我拼内力还是差得远,你的剑呢?本尊这回来,只想看你耍一耍你那套闻名江湖的生息剑法。”
  风不及须眉戟张,哼哼两声:“阁下想看,老夫就非得耍给你看么?”
  把我风不及当什么人?街上耍猴的么?
  “咦?你不肯?”那人阴阳怪气,神色间竟有惋惜之意,“那可真是天不遂人愿,本尊实在好奇得紧呐,是剑阁的生息剑法厉害,还是本尊的凤来剑法略胜一筹。”
  “一剑凤来,菩萨难捱。”风不及眼皮重重一跳,面色微变,“你是魔教凤隐?”
  “哦?看来你对本尊的这个名号倒是熟悉得很。”凤隐偏头一笑,齿编贝,唇激朱,邪气森森。
  自古正邪不两立,天下如此,江湖也如此。
  近百年来,中原武林正道与北方天池魔教势同水火,缠斗不休,互有胜败。魔教前任尊主司空追仇曾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第一,其为人阴险狡诈,乖张霸道,多鬼蜮伎俩,杀人盈野。正道各门各派在滔天淫威下苟延残喘数年,终忍无可忍,集结成军,于天池外百里碑围剿魔教总部。
  那一战,震天撼地,血流漂杵,各派耆老名宿死伤过半,司空追仇也双拳难敌四手,战死天池。
  经此一役,正道与魔教皆元气大伤,各自调养生息,十年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但这些过往都跟剑阁没有半毛铜钱的关系。
  剑阁自创派以来,向来偏安一隅,极少参与江湖纷争。
  但这并不代表剑阁闭目塞听,孤陋寡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