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杀猪佬! 第66节
  他的声音很哑,原本清冽的嗓音如同被划破的绸缎般胶缠起来。
  “唔,”石头小声说,“为什么?”
  “为什么?”山主人挑起眉,“你不是羡慕我么?”
  石头道:“我羡慕你,但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你什么也得不到。”山主人道,“而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死吗?”石头在他面前蹲下来,静静地看着仙人枯瘦的手臂,目光中没有担忧,也没有怜悯,只是十足的清澈透明。
  “无所谓想不想。”山主人道,“死只是结束。”
  “结束是什么?”石头追问。他千百年伫立在山头,从未见过任何东西结束——千百年,死去的树坑会长出新芽,干涸的河床会便开桃花。
  “结束就是,”山主人不耐地道,“不再每年到山顶上站一整天,看去不了的渡口。”
  “因为渡口会消失吗?”石头问,“还是山顶会消失?”
  “不。”山主人道,“我会消失。”
  石头缓缓明白过来,他笑起来,表情很温柔:“好吧,我会看着你消失,像看着渡口消失、山顶消失一样。”
  山主人转过头看他,目光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惯常那种神情,像雪一样漠然,像羽毛一样轻。
  不知过了多久,山主人才再次开口道:“我把我的仙力给了你,帮助你塑造了一副没有血肉,却可以行动的身体。”
  石头静静地听着。
  “作为代价,”山主人平静地道,“我会失去我的躯体。”
  “我懂了。”石头道,“你死的那天,就是我可以动,可以飞,可以去那个渡口的那天,是吗?”
  山主人垂下眼,没有回答,许久才自言自语道:“也是我可以去那个渡口的那天。”
  秋风扫黄叶,万物皆摧折。
  山主人死在一个安静的秋日,他的躯壳苍老如蟪蛄,雪白的长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影中,眉心那颗殷红的朱砂随着身体的老去失去了所有色泽,粉屑般洒落在地上。
  以他的身份仙位,此时理当如众星捧月,在群仙拥戴、万民泣祷中死去,但他只是坐在寂静的山崖上,沉默地阖着眼睛,胸膛细微地起伏,而身旁唯有一块石头。
  石头已经全然不像石头,他看起来正当年少,皮肤美玉一般洁白平整,双目秋水一般灵动盈澈,眼皮不安分地眨着,每眨一次,那老人便死去一点。
  他没有不安,更没有悲伤,像看着一只虫子死去一般看着山主人的呼吸越来越慢,甚至有几分好奇。
  “给你自己取个名字。”山主人忽然道。
  “为什么?”石头不解。
  “因为你不再是块石头。”山主人阖着眼睛道,“土地不再会禁锢你,而名字会。”
  “为什么!”石头嚷道。
  山主人不再理他,只是呼吸越来越微弱。
  “你快死了。”石头咕哝道,“好吧,既然我的身体是你给我的,那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山主人依旧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衣袖,石头眼尖,瞧见了他拢在袍袖中的一件物事,忙伸手取来。
  那是一块古木雕成的令牌,上题“瀛台山掌门之令”,右下角三个小字,书曰“萧无音”。
  “这是你的名字么?”石头讶道,“我第一天知道。不过名字这东西确实没什么意思,你是仙人,我是石头,我们知道,那便够了……仙人?”
  一阵秋风吹过,吹散了落叶尘埃,闭目睡去的山主人忽然像一团被打散的烟灰般,无声无息地卷入落叶的旋涡中,肤发、血肉、衣袍,都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弥散于天地,随风聚又散。
  石头安静地看着,这景象印在他的眼睛里,像墨洇进水中,盘旋荡漾,由深变浅,最终消失无影。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冰冷的令牌因为他的掌心有了温度,上头“瀛台山掌门之令”七个大字仍然遒劲有力,只是右下角小字发生了变化。
  他对着朦胧月光,叼着一缕擦着面颊的头发丝,盘腿坐着,歪着头,喃喃念道:
  “谢……秋……石。”
  第103章
  谢秋石掌管瀛台山的第一天,便跳过了秋天和冬天,他一声令下,顿时满山芳草丛生,鸟语花香。
  瀛台弟子尚在为仙君之陨而祝祷,山间仍弥漫着蓄满雨水的暗云以及缭绕氤氲的香火,一瞬间,天光大亮,百花齐放,寒鸦的哭号尚未停止,报春的欢啼已漫山遍野。
  这景象与其说是奇异绚丽,不如说是不伦不类,谢秋石迈着好不容易能动弹的双腿在山间溜达,上下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仙家子弟,拦着就问:“去哪儿玩呢小兄弟,带带我么?”
  瀛台弟子清一色红着眼瞪他,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走。
  谢秋石只觉莫名其妙,一身新生的精气力用不出去,手脚百骸都痒得发慌,他一发慌,遭殃的又是瀛台山,霹雳一声巨响,晴空炸开道惊雷,直直劈了瀛台仙君新立的牌位。
  登时山间大乱,满山弟子吵着叫着他听不懂的内容,在他耳朵里嗡嗡不止,他好不烦闷,直气得一跃而起,运口气飞出百里之外。
  “这就是他飞的地方。”谢秋石心道,“看着也不怎么样。”
  他俯视着鸾车金殿,眺望着云霞金日,初生时的几分雀跃渐渐平淡下去——他知道自己总会平淡下去,但没想到这么快,几乎在得到的一瞬间,一切色彩斑斓的想象都失去了颜色,变得如此普通。
  谢秋石瘪了瘪嘴,心中突然浮现出那片桃花遍野的渡口,眼睛又亮了起来,他想道:“那里到底有多好的东西,才叫人这般牵肠挂肚的。”
  他从云间跃下,宽大的衣袂翻飞如翅,他像一朵合拢的花一般坠落到东海,踩着细腻的浪涛,一步步往渡口走。
  “海水和雨的感觉不一样。”他新奇地想,一边走一边赤足碾着水中粗粝的砂石,把沾了水珠的手指塞进嘴里,顿时,浓郁蓬勃的滋味漫遍全身,他打了个激灵,又重复了一次,尚不过瘾,反复再三后,才长长地“唔”了一声。
  他没再继续走,而是一个腾挪,径直到了岸前,沿着渡口往前走,寻找记忆中那片灿烂的桃园。
  “老人家。”他问船夫,“桃花在哪里?”
  船夫抬头便瞧见一个漂亮俊丽的年轻人,赤着双不染尘埃的脚,穿着身不似凡物的纱袍,更生了一双比海水还要青碧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见着了神仙还是妖精,张口结巴了半天,未能开口。
  谢秋石眨着眼睛重复了一遍:“桃花在哪里?”
  老人家反应过来,困惑地道:“小兄弟,你仔细瞧,你旁边前后这些,都是桃花。”
  谢秋石脸一下子瘪了,他瞅着周围的细瘦树干,踩了踩狭长的落叶,不满道:“它们就是树。没什么不一样的。”
  老人家莫名其妙道:“它们自然都是树。”
  “它们不是宝贝。”谢秋石道,“老人家,你们的宝贝藏在哪儿?”
  船夫打量了他一眼,畏缩了一下,似是把他当成了山匪,想跑又不敢,只不断挥手:“我家家徒四壁,可没有什么宝贝。”
  谢秋石又恼又失落,眉毛都耷拉下来,倒是老人家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那片桃林深处,有一方无名墓,每年春日里,一摞子奇装异服、古里古怪的人气势汹汹来祭拜,许是留下不少宝贝,你若想,倒可以去看看。”
  谢秋石“哎”了声,不满道:“你早说不好。”话音未落,整个人已一阵风般窜入林中,细细搜寻起那所谓的“无名墓”。
  秋日里的桃林萧疏寂静,这一片桃花不知是何因缘,均是有因无果,有花无实,叶落花摧后,枝头伶仃,一无所有。
  谢秋石找了片刻便无趣了,目光盯上草丛间一只乌溜溜的灰兔,无声无息地随在后面,想着一会是生吞还是活剥。
  不料那灰兔一哆嗦皮毛,忽然摇身一变,化作人形,在一方圆形的空地上坐下来,掏出了一只白玉壶。
  “找着了。”谢秋石笑道,他气势恢宏地从天而降,甫一落地就大喊,“留步,打劫!”
  灰兔精吓得直吱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脑袋痒么,撞地干什么?”谢秋石撇嘴道,“老实交代,你带了什么宝贝?”
  “这,这位大人,”灰兔精愁眉哭道,“哪里有什么宝贝,小的只是带了壶百年佳酿,给一个朋友上坟。”
  “什么朋友?”谢秋石挑眉,“他坟里埋了什么宝贝?”
  “没没没,没有宝贝,”灰兔精脸色一阵绿一阵白,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的恶霸抢走了自己手里的酒壶,“他是只身下葬的,没有碑,也没有供奉。”
  谢秋石百无聊赖地听着,转了转手里的酒壶,昂起头喝了一口,又给辣得“呸”一声尽数呕出来。
  “烂东西!”他抬脚把眼前圆滚滚的灰兔踢了个跟斗,“我得把这坟挖挖,看看里头的骨头是什么做的。”
  一向畏畏缩缩的灰兔精闻言忽然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他更觉自己是找到了真宝贝,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甩到一边,弹指施了个咒,灰黑的土壤对半分开,露出一具薄木轻棺。
  灰兔精大哭起来,谢秋石翻了个白眼,拂袖将棺材打开,里头安详沉睡的果真只是一具白骨。
  他呆了半晌,拾起一截腿骨,问:“这是什么好东西么?”
  灰兔精一口咬在他小腿上。
  他感到一阵刺痛,却也没躲,只把那截轻飘飘的腿骨抛起来,又接在手中,转了转,丢回棺材里,脸上满是困惑:“这东西满地都是,一年比一年多,你做什么这么在乎?”
  “他是我朋友!”灰兔精嘶声大喊。
  “它?”谢秋石古怪道,“你和骨头做朋友?”
  灰兔精一把将他推开,他未设防,竟真被推开了些,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满面恨意地将尸骨重新收殓,入土为安。
  “你讨厌我。”谢秋石叹道,有些委屈,“好吧,我道歉,你可以和骨头做朋友,毕竟你将来也会变成骨头。”
  灰兔精像见了鬼一样瞪他,化为原型,离弦之箭一般蹦走了。
  “渡口没宝贝。”谢秋石咕哝,“一个个的,都骗人。”
  他这样想着,一步步缓缓离开了桃源渡口,没有来时那边逍遥惬意,甚至脚步都有些趔趄。
  他发现从山崖上眺望时,满山遍野的丽景,踩到脚下才是如此渺小,一眼便可以看尽。
  秦灵彻找到这个《登仙簿》上新增的仙人时,时间已过了数月。
  新晋仙人走过南闯过北,去穷人家偷鸡蛋,去富人家捞金,试过和江湖豪杰结友,也闯过皇庭要和当今圣上勾肩搭背,吃遍了妇孺皆知的美食,也把玩了闻名遐迩的神兵,品遍了所谓的人间极乐,此时正试图把自己淹死在盛满绝世佳酿的酒缸里。
  他已然酩酊大醉,像个落魄游魂一样睡在俗间的大街上,不染尘埃的仙袍皱巴巴湿漉漉地团成一团,没穿鞋,脚底沾满了污泥杂草,脏兮兮的手里还捏着一个油淋淋的鸡腿。
  正值夜深人静,巷陌间唯余悠长的打更声,他晕乎乎地抬起头,朦胧着眼睛看着眼前紫衫华贵的秦灵彻,瘪了瘪嘴,问:“你是谁?”
  秦灵彻垂目看着他,目光中没有鄙夷轻视,只是认真凝重,像重磨一样压在他的肩头。
  谢秋石清醒了些,又睁开了点浮肿的眼睛,想起自己见过的画像,反应过来,确定地道:“秦灵彻。”
  帝君点了点头,微挑着眉头问道:“嗜酒?”
  “没。”谢秋石道,“只是他们说是好东西。”
  秦灵彻重复道:“他们。”
  “唔。”谢秋石喃喃着,“我好不容易可以蹦可以跳,可以尝到味道,可以摸到东西,当然要把最好的东西全碰一遍尝一遍。”
  秦灵彻没有说话。
  “当然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的,”谢秋石道,“我只能问别人,但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当然,有些是一样的,比如会发光的石头和地里埋了几十年的辣水。”
  说着他露出了一个鄙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