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她听说了关于那个少年的故事。多年前,一个妓.女报警,说被人强.奸。男的坐了牢,女的继续营生,孩子被扔在福利院长大。
  而后来出生的那个孩子,长大了,却一点儿都不可怕,一点儿都不让陈念害怕。
  小米的话让她收回思绪:“陈念,我有时在想,只有你看到胡小蝶被欺负了吗?”
  陈念安静看她。
  小米解释:“我不是说你。如果我看到,我也会害怕,怕被牵连报复,我很可能也沉默,谁也不会料到后来的结果。假使小蝶没死,这件事似乎不值一提,过眼云烟;可她死了,这件事就变得很严重,仿佛得和人的道德绑在一起似的。”
  “我也想……过这些。”陈念不自觉搓手,“我一直都只想快……快点离开,不关心别的,不想惹……麻烦。但也不……不想变成我……我讨厌的样子。”
  小米说:“所以你最终说出来了,选择了正确的做法。”
  陈念说:“可,对个人来说,选择正确的路,很多时候,没什么好处,只有弊端。”
  陈念耷拉下眼皮,是困惑的;
  小米也托腮,长长地叹气:“想不明白呢。”
  两个好朋友拧着眉毛,沉默。
  “不,不是只有弊端。”小米忽然说,“你做好事和坏事,都会给身边的人造成影响,就像能量传递一样,会引发连锁效应。我不希望这个世界变成我讨厌的样子。我觉得每个人都能改变世界,从做好自己开始,哪怕一点点。陈念,”
  小米回头看她,斗志昂扬地微笑,“我们两个,以后都要做个好人,好不好?”
  陈念看见,小米的手伸在空中,阳光照进指缝,充满希望的粉红色在流淌。
  那一瞬间,她很安宁。她忽然没那么想从这小小的校园里逃离了。
  很多个站在栏杆边望天的岁月,少年的脑袋装着许多想不通的事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想社会,想人与人,想世界,想对与错,想人生,想善与恶。
  做学生的时候,时间总是又慢又长,会想很多事;等以后长大了,忙碌了,变成医生,老师,警察,包子店老板娘,忙于生计工作,就不会再有那么多时间瞎想。
  或许,胡思乱想,苦思冥想,这就是做学生的意义吧。
  陈念回头,恰巧看见曾好回来。
  两人目光相撞,她没什么表情,径自走进教室,回到座位上拿出书低头复习了。
  又是一节体育课,陈念和李想打了半节课羽毛球,又热又累。
  李想体力好,和男同学接着打,陈念则回教室休息。
  躲避艳阳,跑上看台,树荫下闪过一片黑影,陈念心头一个咯噔,一群人冒出来,为首的正是魏莱,杀戮般的恨意写在眼里。
  陈念错愕,她以为魏莱罗婷她们会被看管起来的!她瞬间陷入最深刻的恐惧,以至于好几秒内,她站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羽毛球好玩吗?”魏莱说。
  她们朝她走来,陈念没动,像一只被固定在捕鼠夹上的小鼠,濒死,无力回天。
  陈念挨了魏莱一耳光。李想,胡小蝶,新仇加旧怨。她的耳朵轰鸣一片。
  魏莱示意同伴,几个女孩上来,七手八脚地拉陈念。陈念用力推她们一把,结果招来劈头盖脸好几巴掌。她根本应付不来,忽听一声呵斥:“你们在干什么?!”
  她抱着头不肯抬起来。
  “魏莱!罗婷!还有你们几个!是不是不想拿毕业证了?!”班主任恼怒不已。
  “谁准你们来学校的,啊?!”班主任怒斥,但女孩们如同耳旁风,谁都不应答,她们翻着白眼,不受老师半点震慑,闲闲垮垮地散开,往看台下走了,
  经过陈念身边,魏莱撞一下她的肩膀,盯着她挑眉冷笑:“不整死你。”
  陈念恐惧得心揪成一个点。
  班主任也听见了,吼:“你们还知不知道悔改?”
  魏莱等人头也没回,吊儿郎当地走了。
  班主任怒不可遏,挨个儿给她们家长打电话,让他们好好管束。但家长们正上班,言辞敷衍。打完电话,火气更上一层楼。
  陈念杵在原地,头发散乱,形容狼狈。
  班主任看她一眼,火跐地灭了,他过去拍拍陈念的肩膀,叹气:“别受影响,别分心,再坚持一下,考试完就解脱了。”
  曾经,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场考试上;可如今,爬向希望的天梯摇摇欲坠。
  “老师……”陈念抬头望他,嘴唇微微打颤,“放学了,您能不能送……送我回家。”她声音又小又抖,像挂在风扇前的丝线般扭曲不成形,“她一定会……会报复我的。我知道。”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陈念不敢独自上下学,由班主任接送;她好几次看见了魏莱她们,阴魂不散,远远地直勾勾盯着她。每次一闪而过,她指给老师看时,人就不在了。
  而比起放学路,学校才是噩梦的开始。
  平时跟魏莱好而没受牵扯的几个女生把陈念视为眼中钉,打击报复:在课堂上更加肆无忌惮地模仿她的口吃;发作业时伸脚把她绊倒;在她椅子上泼红墨水,坐下去白裙子上遍全是“经.血”;
  下课后,经过身边秘密地狠拧她的胳膊,转头装不知情;把她反锁在厕所隔间里;玩闹中“不小心”把水泼她身上;“挡了路”直接推搡撞开甚至扇脑袋。
  陈念和老师说过,但这群人早已不服管束。
  李想帮过她几回,她也尝试抵抗,结果变本加厉;小米的帮忙则让她差点被连累。
  更多人和曾好一样选择远离。
  曾好的父母交代她了,明哲保身。现在关键是学习,别与人为敌。那天在警局,曾好父母做主原谅了魏莱,让两人握手“和好”,前尘既往不咎。
  被捕者只剩下陈念一人。
  学校就是一个生物群,生活在其中的动物趋利避害,远离陈念,远离被排斥被欺压的弱者。
  毕业班工作太多,对于陈念,班主任处理不过来了;而接送陈念一事,他也渐渐力不从心,且魏莱一直没再出现。
  班主任和陈念说,不能接送她了,路上如果有事,及时给他打电话。
  那天放学后,陈念不敢留在教室,也不敢走出学校,便站在校门口。背着书包的同学们潮水般涌过,她像被神仙画了保护圈的凡人,不能轻易挪动半步。
  最后一个学生离校了,门房的灯亮了,门卫端着饭碗去打饭,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陈念摇了摇头。
  她脚麻了,坐在台阶上。四周很安静,她望着昏暗下去的世界,觉得自己像待在坟墓里。
  走投无路了。她想起来,从书包里拿出郑易给她的名片。
  郑易赶来时,天黑了。
  门房窗户散出昏黄的光,像个破旧的灯笼。陈念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缩成很小一团。
  “抱歉,工作太忙,我来迟了。”郑易跑得气喘吁吁,两三步跨上台阶,拍拍她瘦弱的肩膀,“走吧。”
  陈念没动,她呈环抱双腿的姿势,脑袋埋低,如一只蝉蛹。
  她太累了。
  晚风很轻,吹过郑易警官汗湿的背,勾起遍体的凉意。他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也记得他承诺过,如果她开口,那群人会受到惩罚。
  可她们没有,下地狱的是她。
  迫不得己的失信让他内心苦闷,他保证,今后会尽全力保护她。
  他蹲下,尚未开口,见陈念摇了摇头,轻声说:“学校,不该是这样的。”
  一句话叫郑易张口无言。
  “大学……就会好吗?”她抬起头来,眼含泪水,问,“会的吧?”
  她恳求:“一定会的吧?”
  郑易看着面前的孩子,心里突然被捅了一刀。
  她眼眶红了,嘴唇抖索着,忏悔:“郑警官,我说……谎了。我有……错。对不起,胡……小蝶,她跳楼那天,和我……说了一句,话。”
  郑易心里一紧:“什么?”
  “魏莱她们,在欺负我,你们看不到吗?”
  你们看不到吗?
  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chapter 9
  chapter 9
  郑易是无奈的。
  曾好家原谅了魏莱,认为是同学间的恶作剧;胡小蝶的确在学校受到魏莱等人的欺压,但胡小蝶的自杀,从法律上说和魏莱没有直接的必然的联系。
  至于魏莱等人殴打凌.辱胡小蝶,在其身体上的伤害经法医鉴定,远未达到受伤标准。按条例应拘留数日,而鉴于施.暴者未成年,让家人带回去管教了。
  虽然魏莱退学,但这对陈念来说,没有意义。
  不在学校,魏莱她们成了一群没上锁的狼狗,潜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你掉以轻心的时候,窜出来围攻你咬烂你。
  食物链上下级的狼和羔羊,没有战争,只有捕猎与被噬。
  郑易每天接送陈念。
  他对她很好,给她带早餐晚餐,有时带她下馆子,说她太瘦,要补充营养。
  由于工作性质,他时间不固定,陈念就习惯了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或是学校门房的灯光下,背着单词,等着他的出现。
  早晨金色的阳光照在她头上,脖子后边暖洋洋。陈念看见面前自己的影子,脑袋上一圈毛绒绒的细发。
  再看手表,今天要迟到了。她心无旁骛,默默念单词。
  院子外传来脚步声,不是郑易。
  院墙上蔷薇花瓣簌簌坠落,陈念屏气,扶着墙壁缓缓起身,侧身把右脚往台阶上挪,准备随时逃回屋子里。
  少年的侧脸,不经意或习惯性地往里一瞥,目光穿过爬满青藤的铁栏,胶着一秒。
  两人大眼对小眼,表情茫然而滑稽。
  好久不见,北野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手臂上的绷带也拆了。
  他先开口:“你在这儿干什么?”
  陈念收回右脚,站好了,小声争辩:“这……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