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第6节
  “好在何处?”
  “小鱼干好吃。”
  殿中静了一静,随即掀起一阵笑声。
  慕容瑛脸上挂着含蓄得体的笑容,对慕容泓道:“你这奴才,倒是个逗趣的。”
  慕容泓笑得满室生艳,道:“不过是个嘴馋的奴才罢了。”
  慕容瑛便将长安撇到一边,转而对慕容泓道:“说起嘴馋,近来广膳房频频丢失肴馔,也不知是宫人嘴馋还是闹了鼠患。饮食之事马虎不得,哀家正派人彻查此事,这两天陛下的御膳,便先由长信宫那边送来吧。待广膳房整顿好了再恢复供膳。”
  慕容泓道:“有劳姑母。”
  慕容瑛见他神情温雅,眉间眼底却总隐着一分黯然,便软言劝道:“我知你与先帝兄弟情深,先帝走得突然,你一时难以适应也是应当。只别一味溺在里头,把自己给熬坏了。如今在国丧期,也不方便让你出宫散心,不如这样吧,哀家下一道懿旨,让朝中官员家中适龄子弟进宫参选郎官,你看着若有合意的,便留下随侍伴驾,陪你说话解闷也好。”
  慕容泓无可无不可道:“过几日再说吧,这几日我总觉得恹恹的,做什么都没精神。”
  他们姑侄二人在说话,长安借机偷偷观察太后带来的人。
  离太后最近的一位太监年纪约三十出头,面如敷粉唇若涂丹,一双眸子黑亮透彻,兼之身形高挑姿仪秀雅,很有几分男色。
  他旁边是位五十左右的妇人,圆脸,身材略丰腴,打扮虽素净,露出袖口的那只玉镯却是成色极好的,应是太后身边得脸的管事姑姑。
  再旁边是两位二十出头的侍女,虽是不动不语,但那股气场就不是宝璐怿心之流能比的。
  长安眸光一转,发现徐良此刻垂眸顺目,既不看慕容泓也不看太后,然而其上半身却显然比方才往前倾了一些,带着一丝他自己怕也没有察觉的恭敬。
  长安心中恍然的同时,也忍不住犯疑:如今看来,宫中能主事的也就太后和皇帝,比之尚未亲政的皇帝,太后显然权力更大,爪牙更多。但这两人好似都不清楚她为何会入宫?那么,究竟是谁,基于什么目的,把她弄进宫来的呢?
  第8章 剪指甲
  慕容泓说御前侍猫是闲差,长安起初不以为然,过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还真是闲差。
  长寿和长禄一个御前听差一个殿前听差,一天站到晚就不必说了,长福这个殿前洒扫更是整天扫把不离手。唯有长安抱着只猫东游西逛,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
  慕容泓尚未大婚,后宫十室九空,然而这些空着的宫苑虽是没人住,却也需要人看守和打扫。
  十年间这座皇宫几经易主,宫人们死的死逃的逃,留下来的都是些年老无依无处可去的,用来看守宫室正好。
  长安没事就爱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听他们讲东秦宫里的故事,往往一混就是一天,慕容泓想撸猫还得着侍女满宫去找她。好在这位脾气委实好,长安屡教不改,也不见他生气。
  不过一般午膳前后长安都会呆在甘露殿里,原因无他,蹭点东西吃。
  这天下连年兵祸百废待兴,物资十分不丰富,连慕容泓这个皇帝午膳都只有四菜一汤,他们这些小太监伙食就更简陋了,唯一的好处是不会再饿肚子。
  慕容泓用过膳之后,底下人就会将剩下的分而食之,彤云是个好姑娘,每次见长安凑在那里,都会分她一部分。
  这天自然也不例外,长安得了半碗糯米糖藕后,一溜烟来到甘露殿后小花园的凉亭内,长福和长禄早就在等他了。
  慕容泓用过午膳后照例要小憩片刻,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可以趁机偷一会儿懒。
  几人的午餐是大饼就咸菜,长安探头一看,发现盘子里居然有五张大饼,忍不住看着长禄笑道:“你小子行啊!”
  长禄有些不好意思地捎捎后脑,道:“认了个干姐姐而已。”
  长安打趣他两句,十三岁的少年脸皮子薄,很快就红透了。长安看他这模样,想着若是个家境好的,用不了两年也是个翩翩美少年了,实是可惜得很。
  三人正吃着呢,长寿忽然来了。
  长福和长禄忙放下手里的饼站起来打招呼,长安坐在亭栏上,背靠亭柱晃荡着腿,懒懒瞟了他一眼,张口咬下一大块饼。
  长寿看到她就来气,无奈现在又动不了她,只能当做没看见,转头对长福和长禄道:“今天发月例了。”
  长福和长禄点了点头。
  “若没有徐公公提拔,你们能得这么多月例么?”长寿看着别处拖长了调子道。
  长禄愣了一下,随即强笑道:“明白,奴才们明白。”一边说一边去怀里掏上午刚发的月例。
  长福见他如此,也跟着动作。
  他们到甘露殿当差也就十天左右,发了两百多枚铜钱,长禄还想给自己留点,长寿早一把抢了去。长福见状,也乖乖将所有的铜钱都交给了他。
  长寿拿了两人的铜钱,刚想走,长安冷笑一声,骂道:“蠢货!”
  长禄和长福回身向长安看来,长寿一脸不悦,冷声问:“你骂谁呢?”
  长安已经啃完了饼,伸手一抹嘴,扫一眼长福和长禄,道:“想孝敬徐公公,你俩没长腿还是没长手?自己不能去?把钱给他?嗤,没听过有句话叫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长安,你骂谁是狗!”长寿怒了,上来指着长安的鼻子问。
  长安把脸凑上去,一副欠扁模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骂你呢,来呀,打我啊。”
  长寿气极,偏又不敢真的动手打她,憋得脖子上青筋贲起,忍了良久将袖子一甩,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要走可以,把钱留下,否则我现在就去陛下面前告状,说你抢夺月例欺压我们,到时候人赃并获,看你如何为自己辩解。”长安闲闲道。
  长寿将那包铜钱往桌上一扔,指着长安的鼻子道:“有种你就别给!”说完扫长禄和长福一眼,气冲冲地走了。
  长禄看看长寿,再看看长安,手足无措,道:“安哥,这……”
  “怕呀?怕你可以去追他啊。”长安斜睨着他冷冷道。
  长禄见她生气,忙凑过来嬉皮笑脸道:“谁怕他?我们听安哥的。”
  “把钱拿过来。”长安道。
  长福把桌上的钱拿过来递给长安。
  长安接了,往自己怀里一塞,也未多做解释。
  慕容泓午睡起来,着人将长安叫去殿中,教她给爱鱼剪指甲。
  “……用拇指轻轻压住它的爪子,其余四根手指按住梅花肉垫,看,指甲是不是伸出来了?瞧见它指甲里头那根红线没有?千万不能剪到那根红线,否则它会出血,会疼。”慕容泓捏着一只猫爪子,轻声细语地跟长安说话。
  因姿势需要,长安跪坐在慕容泓腿边,挨他极近,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有股幽香,似草叶清新,似松木坚忍,温温淡淡的极是好闻。
  他的长发从肩头垂下来,锦缎搭在长安的胳膊上,那股温香忽然浓郁了些许。
  长安看着他那双骨秀肌匀润白如玉的手,突然想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慕容泓能在帝位上坐多久?
  龑朝建立不足一年,虽说前头有个先帝慕容渊,但慕容渊刚打下这天下就死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慕容泓才算是真正的开国皇帝。
  这打江山和坐江山就如创业与守业一般,都说创业容易守业难,想必江山更是如此。想想历史书上那些开国皇帝,嬴政,刘邦,李渊,赵匡胤朱元璋等,哪个不是雄才伟略威仪天下?再来反观慕容泓,这哪有半点开国皇帝的气势和实力,做开国皇帝的孙子还勉勉强强。
  且目前来看,太后慕容瑛对这个皇位继承人想必也不是那么满意,否则也不会派人监视他。只不过,她作为东秦时候的贵妃,又是慕容家族举重若轻的人物,在朝中应该根基深厚,若是真的对慕容泓不满,换掉他理应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慕容渊还有一名幼子在世。换个奶娃娃做皇帝,她这太后的权力只会更大。
  但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顾忌外患未除?还是自己实力不够?抑或唯恐为外臣所趁,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长安满心烦恼,若她现在还在鹿苑养鸡,谁当皇帝都不关她事,毕竟无论怎样,她只是个养鸡的,平时不占好处,危难时也不该受连累才是。但如今,还真是祸福难测啊,尤其是她一个女子,竟然做了太监,万一被发现,妥妥的欺君之罪。
  “……会了么?”慕容泓解说一番,问长安可曾学会。不闻这奴才回答,他侧眸一看,却见她正瞧着那只猫爪子出神,细长的眼睛轮廓精致,眼尾微微上挑,这般垂着眼睫的时候,便似在暗自得意一般。
  他捉着猫爪子去长安鼻尖上挠了一下。
  长安倏然回神,下意识地仰头一看,慕容泓那张妖孽似的脸近在咫尺。
  长安被他的艳光晃花了眼,忙收回目光抱过爱鱼,认认真真地帮它剪指甲。
  慕容泓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长寿怿心等人的手,再垂眸看看长安握着剪刀的手,眸中滑过一丝疑光。
  片刻之后,长禄突然来报,说是二公子来了。
  这二公子乃是大司农慕容怀瑾的嫡次子慕容珵美,按辈分来说慕容泓应该管他叫堂兄,不过君臣有别,如今见面自然是堂兄向堂弟行礼。
  长安捏着猫爪子侧眸看了慕容珵美一眼,但见此人十七八岁的年纪,锦衣玉带俊眉星目,长相十分出众。当然比之慕容泓还是稍逊了几分颜色,若以玉喻之,慕容珵美可算名家手笔,但慕容泓却已是巧夺天工。
  慕容泓少年心性,纵然不那么跳脱,却也不是那喜欢吃斋念佛的,见慕容珵美来了十分欢喜,道:“珵美,你来得正好,走,陪朕去蹴鞠。”
  慕容珵美拱手道:“陛下想蹴鞠,何不去鞠室?”
  慕容泓闻言眼睛一亮,问:“朕让你找的人都全了?”
  慕容珵美道:“陛下想找几个人陪着蹴鞠,底下谁不愿意卖这个好?只苦了我被我爹狠狠训了一顿,说我蝇营狗苟的就会引着您玩,改天非打断我的狗腿不可。您瞧着吧,太后若是知道了,非把我叫去再训一顿。”
  慕容泓捋着耳后一缕发丝笑得风流毓秀,道:“训一顿算什么?又不少块肉,朕不就经常……”话说一半,发现四周宫人都看着他呢,他急忙打住,扬声道:“彤云,替朕更衣,朕要去蹴鞠。”
  不一会儿,一大帮人就簇拥着慕容泓往含章宫鞠室去了。
  长安给爱鱼剪完了指甲,抱着它到殿前背风的角落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喧嚷声惊醒。她睁眸一看,可不得了了,褚翔打横抱着慕容泓,身后一帮人紧张兮兮地跟着,着急忙慌地往甘露殿这边来了。
  第9章 刺客
  彤云一早被惊动,迎出殿来一看,吓得花容失色,忙一边遣人去请御医一边让褚翔把慕容泓抱到内殿去安置在软榻上。
  长安抱着猫跟着溜进去看热闹。
  “好好地去蹴鞠,怎么就这样了?”安置好慕容泓后,彤云将褚翔叫到一旁问。
  褚翔道:“是钟公子把陛下撂了一跤。”
  彤云急道:“好好的他撂陛下做……”话说一半似乎意识到什么,神情一凛,没再说下去。
  褚翔自责道:“是我学艺不精看护不利,才让他得了手。”
  彤云摇摇手,有些忧虑地回头看了看慕容泓,道:“如今说这个也没用。摔一跤竟能摔昏了,定是伤到了头,钟公子也太没分寸了!即便与陛下自幼相交,也不该如此。”
  褚翔道:“不曾伤到头,就是肘上擦破点皮出了血,陛下不是见血晕么。”
  两人说话这会儿慕容泓已经悠悠醒转,彤云见他似欲坐起,忙上去扶他。
  “陛下,您没事吧?”慕容珵美凑上前问。
  慕容泓摇摇头,觉着右边胳膊肘有些疼,也不敢看,定了定神,问彤云:“朕的如意呢?”
  彤云忙把那柄冰花芙蓉玉如意取来给他。
  慕容泓握了如意在手,摩挲片刻,忽道:“钟羡根本就没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众人闻言,一时噤声。
  徐良见状,低声劝道:“陛下,是您自己说蹴鞠场上不分君臣,钟公子方敢如此。”
  “朕说现在与你不分尊卑,你敢上来扇朕一巴掌?”慕容泓这双眼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亲和与威严,眼睫开合间便能无缝切换。
  徐良惶恐:“奴才不敢。”
  慕容泓收回目光看向慕容珵美,道:“这口气朕咽不下去,珵美,你替朕想想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