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蘑菇吗 第36节
  虽然未见青屿的尸身,但阵法中央的鲜血与碎骨几乎令他绝望,便是第三次错过。
  自始至终,他都是迟来的那一个。
  他为了三次错过铸成的过错,找了她四百多年。
  最开始他信誓旦旦地向金来来保证:“要是我找到了你妈妈,就带你去见她。”
  金来来问:“你找到她以后呢?见了她以后呢?会把她接回来吗?”
  他说:“我会的。我在仙庭有俸禄和分配的房子,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养活你们。”
  金来来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可后来仙庭改制,对各位官员的限制一层嵌套一层,他的生活渐渐被公事挤占,无法自由出入冥界探听青屿的消息。于是他毅然辞去打拼百年得来的仙庭工作,进入工作调度相对自由的民办组织“妖管会”,借由出差之便走过各地。
  金来来修行缓慢,四百多年的狐狸也仅能修得女童的模样。经年累月,谁都没有再提起最初的约定,青屿这个名字也成为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托旧友打探消息,走遍六界各处,凭着心底一股执念,不肯放弃。
  他不想因第四次错过,造成第四次过错。
  在寻找青屿的岁月里,韩夕曾无数次设想过与她重逢时的情形,也许会是在人间的某处角落,也许会是在冥府的忘川河畔。她或许成了山中草木,或许成了天际的飞鸟,或许成了渺渺人间中最平凡的一位。
  他相信只要他还在找,一直找,不断地找,总有重逢的一天。
  此时夜幕降临,鬼门关内连半点月光也不剩,阴气四溢。
  身着华服的女子仍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比寻常鬼的肤色略微浅一些,脸庞偶尔流过裂痕纹路般细碎的金光,是魂魄受损的症状。
  她神色自若地一手执伞,一手折在身前,端庄立在隔门仅数尺的黄沙地里。
  鬼门关内的黄沙被大风吹拂,卷至半空,在外面落下一阵暗黄的沙雨。
  韩夕费劲地抑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以至于手深深嵌进车门,近乎将金属框捏得变形。鞋却像是被牢牢粘附在地面一般,再也移不动半分。
  “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还愿意听我说话吗?”
  “为什么这些年来都没有她的消息?”
  回荡在脑海中的数十个问题扭打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涌向嘴巴,可真到了嘴边,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殷切而惶惑地将目光投向她,然而她没看他一眼。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而后冒出一个念头,在心底慢慢放大——“她还记得我吗?”
  她的视线不作停留地越过他,径直来到肖明隐的面孔上,轻描淡写地施加暴力。
  肖明隐在自家老婆的逼视下打了个激灵,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迅速收敛起不受控制而跃在脸上的惊恐表情,强颜欢笑地奔到鬼门关前,“哎、哎呀老婆,你怎么亲自来接我了呢。”
  女人眼中不掩讥诮,却是带着暖色的。她冷笑着对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胆子肥了啊,敢从我身上偷钥匙了。”
  肖明隐一抖,翻出兜里的钥匙双手递到她手中,“这不是……不想打扰你小憩,没来得及跟你说嘛。我朋友们有要紧事找我,怎能不帮呢?你说是吧,韩酒友?”他回头朝韩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衬着点。
  韩夕傻站在原地发愣,听闻肖明隐连叫了他好几声才僵硬地碰上车门,迈开步伐向他们走过去。他立在许久未见的故人面前,几度张口,然而口中干涩,喉头哽咽,难以出声。
  金来来那时候的话萦绕在耳边:“你找到她以后呢?见了她以后呢?会把她接回来吗?”
  他反问自己,现在的他凭什么与她相认,凭什么接她回到自己身边?他回答不上来。
  女人余光留意到他的异样,挑眉问肖明隐:“他是谁?”
  三个字如同三支短箭,一支比一支更狠地戳进韩夕心窝。他恍惚地想:“哦,她不记得我了。”
  肖明隐巴巴地望着韩夕,希望等来酒友的支援,可后者陷入了沉默。于是肖明隐摸着下巴,装傻充愣地笑了笑,掩去尴尬。
  他半步踏入鬼门关,殷勤地从自家老婆手中接过伞柄,替她调整高度挡住穿透云层的月光:“这是我在人间的酒友之一,韩夕。韩酒友,这位笑里藏刀的美女就是我老婆阿芜,别被她凶巴巴的模样吓到了啊。”
  被叫做阿芜的女子毫无异样的目光扫过,韩夕慌忙低头,“抱歉,我叫韩夕,是……荻水镇妖管会妖口普查处的处长。”
  阿芜随意抱着手臂,并不在意他是谁,露出一个对着陌生人惯常展露的散漫又疏离的笑容:“韩处长,我有这么可怕么?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不不——”韩夕闻言又匆匆抬起头来,触及她的视线,仿佛被灼伤般下意识地往回一缩。
  原本被韩夕遮挡住的月光漏了一角在鬼门关内,阿芜不动声色地皱眉,扯过肖明隐的袖子,退到他的阴影里。
  韩夕默默看在眼里,十分怪异地感到一丝释然,顿了少顷,说:“两位夫妻恩爱的模样,叫我想起了从前……认识的一对旧友。许久没有联系,不知他们近况如何,突然有些怀念昔日的时光罢了。”
  露在鬼门关外的半个身体侧着,肖明隐大剌剌地拍拍韩夕的肩膀,笑吟吟说:“韩酒友不必伤怀,世事无常,遗憾是在所难免的。”
  天际的流云被风吹动,给月亮挡了层薄暮般的纱网,也挡去前尘过往。
  韩夕借着微暗的光芒看清了阿芜的脸,缓缓道:“的确。时候不早了,两位若还有事先回也无妨,我等晏方思他们一起回荻水镇。”
  “好。”肖明隐牵着阿芜,踏进黄沙里,“有空来我家玩啊。”
  在大门外列队的鬼将齐步往鬼门关内行进。
  韩夕转身向着自己被泥水溅得像是街头艺术的车走了几步,遥远地听到肖明隐此起彼伏的哀嚎:“嗷——老婆,你别生气嘛。下次我给你带些人间的粽子糖给你赔罪好不好?啊,粽子糖不够,又要我回家跪搓衣板呢?好好,我跪就是了。你别气啦,气病了可不好。是是是,我老婆说什么都对……”
  他不敢回头,只得拖着一具行尸走肉加快脚步向前走。
  沈歆与晏方思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也不知究竟将这场荒唐戏看进了多少。
  晏方思叹了口气,手搭在韩夕的肩膀握了两下,“老鬼家的那位,是他四百年前在人间游荡时候救下的孤魂。那孤魂被救时痛苦至极,即将灰飞烟灭,因此老鬼不得已喂了她一口孟婆汤,故此前尘皆忘。后来老鬼上仙庭求医,才勉强保住她的魂魄不散,但从此她只能呆在阴气繁盛之处,不可见光。”
  而金来来体质虚弱,受不住太重的阴气,不可靠近冥界。
  韩夕捏着手机,才解锁的屏幕随着他的缄默再度熄灭。信号恢复了两格,随即有电话打进来,上面显示的名字是“金来来”。
  晏方思拉着沈歆坐进车里,“你跟小狐狸交代一声。”
  韩夕接通电话,还未出声,金来来便吼破他的耳膜:“你是掉坑里了吗?我打了你这么多电话,不晓得回一个?老韩,别装怂,我知道你在听呢!”
  他哽了一下,“来来,我找到你妈妈了。”
  那头一瞬间噤声,不敢置信地收了声势,声线里掺杂着几分惴惴:“你、你现在……跟她在一起?”
  “没有。”他捏着手机,回身望着鬼门关消失的方向,“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过得很好,远比我给得起的生活更好。我无法接她回来,也无法立刻带你见她。大概要过很久很久,你才有机会见到她。”
  金来来沉思了一会儿,只说:“我明白了。那你呢?”
  韩夕道:“我不会再见她了。”
  就好像莫名其妙地抵达了苦苦追寻的终点,之后他被怅然与迷茫包围,不辨方向。“可找到她之后呢?我又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他想这么问,让随便谁给他一个答案。
  金来来轻声说:“老韩,你别难过。你至少找到她了,也得知她过得很好。你……也不能让愧疚支配你一辈子。”
  韩夕不言,金来来语气急切:“老韩,你会回来的吧?那什么,回来给我捎一包粽子糖行吗?你从没给我买过糖吃。”
  韩夕抬头望见一轮毛茸茸的月亮,柔声说:“好。”
  他挂断电话,疾走回车里。
  将“青屿”这个名字收进心底,他终于不用在她的生命中扮演永远迟到的那一个。
  从此韩夕的生命中多了一次错过,幸而第四次的错过没有演变成另一场过错。
  ——此去经年,你我一别,不复相见。
  ——但我唯愿你好。
  第48章 夫妻
  韩夕丢了眼镜不便驾驶,晏方思不情不愿地坐上驾驶座,时刻关注后排男女的动向。
  沈歆没有留意到后视镜中那双一直盯着她的眼睛,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纪知云恢复正常。
  她坐在车厢后座与纪知云面面相觑,后者在汽车发动机发出噪响时也跟着浑身打颤。
  沈歆忧心忡忡地凑到他跟前。然而她越往前,他越向后躲,直到她把他逼到墙角,手撑在车窗上让他退无可退。她急切地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掰,迫使他露出面孔来看着自己:“你还记得我吗?”
  他披着脏兮兮的夹克蜷缩成一团,无处安放的双手只得充满防备地交叉挡在胸前。从耳垂到耳骨的一排银圈掉了好几个,被乱糟糟的栗色头发勾住,参差不齐地纠缠在一起。安全带束缚住他的脖子,他狼狈地哆嗦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歆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给他带去太大压力,讪讪地退后一些,“你不要怕我呀,我对你没有恶意的。”为表诚意,她放开他,双手举过头顶,努力露出一个无公害的友善笑容。
  路旁无灯,只有依稀的月光漏进车窗。在昏暗月光的映衬下,她的笑容看上去多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味道,影子被放大了投射在纪知云眼前,致使他抖得更加厉害。
  沈歆歪过脑袋疲惫地叹一口气,伸手帮他把卡在脖子上的安全带拨回肩膀,“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呀?我们还一起吃过火锅呢。”
  或许是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缘故,他苍白的脸色好看了些许,两手拽着安全带,似乎嫌这东西碍事,想把它扯掉。
  “不许动!”沈歆按住安全带的扣环,“它是用来保护你的。”
  他闻言不动了,只怔忪地盯着她的手出神。许久,他的手指顺着安全带缓缓下移,指尖试探着,碰到了她的。
  一把刀自驾驶座横插向后面,刀尖恰落在手指交汇处,精准地削去他指腹的一层茧。刀刃的流光乍闪,落在纪知云眼中,他一怔,害怕得忘记动弹。
  倒是沈歆急急忙忙抓住了刀,“你干嘛吓唬他呀!”
  影刃一震,蓦地收刃,在她掌心毫无气势地软成一条宽边海带。
  单手扶着方向盘的晏方思撇撇嘴,收回影刃,老大不乐意地嘟囔:“谁让他无缘无故摸你的手。”
  沈歆理亏,默默收回手在坐垫上搓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小声问纪知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我是沈歆呀。”
  “沈……”他忽而抬头,望进她的眼睛,跟着她的口型重复了一遍,“沈歆……”
  “对对对,”她喜出望外,感觉隐约窥见了一线希望,“我是沈歆,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他的眼中再度恢复茫然,面对她的提问,他无措地眨眨眼,闭上嘴巴。
  “你是纪知云呀,是违法乱纪的纪,恬不知耻的知,和不知所云的云。”沈歆放慢语速,认真地解释,“虽然你有点傻,但幸好长相不错,很受小姑娘喜欢。哦哦,你还说过,你既不缺钱也不缺女人缘。”
  他吃力地张了张嘴,“纪……知云。”
  沈歆觉得自己就像是教小妖怪学说话的辅导老师,耐足了性子引导他:“嗯嗯,你叫纪知云,是个人类小伙子。你喜欢……嗯,你喜欢戴亮闪闪的银耳环。”
  他缓慢地吐字:“喜欢……”
  她轻声提示:“戴亮闪闪的银耳环。”
  他苦恼地抓着头发,像是卡在难题上的小学生,而后灵机一动,忽然说:“沈歆。”
  晏方思猛地一打方向盘,避过路中央的一块石子。
  只听“铮”地一响,回过神影刃已经刺入距离纪知云的脸不到一厘米的座椅靠枕处,切断了他几根头发。
  影刃寒气逼人,晏方思看似随意地把玩着刀,轻飘飘道:“你小子说话注意点啊。她的正室还在前面坐着呢,你就表白?”
  纪知云对这柄黑乎乎的长刀没什么太大反应,甚至还偏头看了一眼,仿佛切下他宝贵头发的是一件过家家的玩具。
  本坐在副驾驶打盹儿的韩夕也被车内动静吵醒,一见这情景,不由得捏一把汗,“你好好开车,不要总是舞刀弄枪的。”
  沈歆跟着劝,“他在学我说话呢,你不要跟他计较。”